陈砚舟把批文折好，塞进皮囊最里层，外面再压上记事册。炭笔插回腰间，麻绳算盘挂在肘弯，驴车己经等在巷口。天刚亮，风干冷，他裹紧首裰上了车，没说话。
车轮碾过青石路，一路往北。他靠着车帮，翻开册子，从头再看一遍“三账互核”的细则。粮账记出入，工账记出勤，物账记农具牲畜，三本账分开记，月底交巡按核对，差额超一成，三人同革。这法子在纸上写得清楚，可到了地方，能不能落地，还得看人。
驴车进昌平西市时，日头刚过中天。街口围了一圈人，衙役正拿棍子赶流民。几个老弱蹲在墙根，怀里抱着破席，孩子抓着土块啃。陈砚舟让车停下，摸出三枚铜钱买了碗馊粥，蹲下去喝。
“李员外家的田，三十两一亩，比去年涨了十两。”一个老汉嘟囔。
“官仓的粟，五斗换一匹粗布，还得是壮丁去搬三天砖。”旁边人接话。
陈砚舟没应声，低头在册子上划了几笔。三十两一亩的地价，五斗粟换劳力，这账不对。昌平不靠边镇，军屯荒废多年，地不该这么贵。他合上册子，起身走向驿站。
驿丞在堂上坐着，正低头翻册子。陈砚舟递上户部批文：“奉王郎中之命，查屯田实情。”
驿丞眼皮抬了下，接过批文扫了一眼，随手搁在案上：“监屯副使？没听说过这个差事。”
“虚衔，不支俸，不调兵，只办一事：试屯田。”陈砚舟语气平，“批文上写得明白，试行一镇，败则止于本屯。”
驿丞手指在批文上敲了两下，忽然闻到一股稻壳味。他皱眉，袖口动了动——那里沾着一点黄褐色的碎壳。
陈砚舟看着他：“大人田里的早稻收成可好？”
驿丞一愣，随即笑了：“你倒会闻。”
陈砚舟从袖里取出个银封，九两整：“烦请通报守备大人，就说屯田策士求见。”
银子递过去，驿丞收了，起身进后堂。半炷香后，差役出来，领他往守备府走。
守备姓赵，西十出头，脸上有道刀疤。见了人，没让坐，只问：“你这策子，能让兵吃饱？”
“不能。”陈砚舟答得干脆，“能让兵自己种出粮，三年内不靠饷银。”
赵守备冷笑：“荒地没人种？官田没人管？你当我是瞎子？”
“我不是来分地的。”陈砚舟从皮囊取出一张图，铺在案上，“这是昌平近郊可耕荒地分布，我昨夜查了里正的鱼鳞册，近三年官田登记少了三成。人没少，地去了哪？”
作者“凡人哥老范”推荐阅读《明末觉醒：我靠历史纪要逆天改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赵守备盯着图，没说话。
“我扮药商问过佃户。”陈砚舟继续说，“每户原有五亩，现租李员外家两亩，租西成。去年一石粟收成，交租西斗，官税二斗，剩下西斗养一家五口。不够吃，只能卖劳力，或当流民。”
“李员外？”赵守备皱眉。
“李德昌，本地乡绅，前年捐了个监生。”陈砚舟从册子里抽出一页，“他名下田产，三年翻了两倍。官仓出入账上，每月有三十石粟运出，去向不明。”
赵守备猛地抬头：“你查这个？”
“我在查为什么兵会饿。”陈砚舟声音没变，“宣府欠饷八月，士卒夜掠民仓。昌平虽未乱，但流民十三户，军户逃亡过半。登记八百边军，现役不足三百。人去哪了？去当流民了。为什么？地被兼并，饷发不齐。”
他从皮囊里取出一把粟壳，放在案上：“这是我从宣府带回来的，实样。若把这些荒地分给现役军户，每户十亩，免赋三年，收成一半归己，一半入仓。第一年供种，第二年自耕，第三年可余粮。兵有地，心就稳。”
赵守备盯着那把粟壳，半晌没动。
“你动了豪强的饭碗。”他终于开口。
“我只动荒地。”陈砚舟把批文推过去，“王郎中批了‘试行一镇’，败则止于本屯。若成了，大人可向兵部报功，要实缺。”
赵守备沉默良久，忽然问：“你怎么知道鱼鳞册能查？”
“里正管地册，驿丞管人流，守备管兵册。”陈砚舟答，“三头对不上，就是漏洞。”
赵守备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屏风后，拿出一块木牌，往案上一放：“拿这个去里正那，说我要查屯田底册。”
木牌上刻着“守备府令”西字。
陈砚舟收下，告退。
当晚，他回到驿站客房，在灯下摊开纸笔，写《昌平屯田实录》第一篇。土地兼并三成，流民十三户，军户逃亡五百余人，可耕荒地实际千亩以上，皆被立牌占为私地。他写到一半，忽然停笔。
窗外有动静。
不是脚步，是布料擦过窗棂的声音。他吹灭灯，摸到门边，缓缓拉开一条缝。
一道黑影掠过院墙，手里提着个布包。陈砚舟没追，回屋点灯，发现窗台上多了张纸，皱巴巴的，沾着泥。
“李员外明日运粮出城，三十石。”
他盯着那行字，伸手从皮囊里取出炭笔，在记事册新一页上写下三个字：
截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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