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里的《实务录》刚合上，账房门就被撞开了。赵铁柱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封信，火漆印是暗红的，印文斜压在“三边总督关防”六个字上。
“刚从西线驿道来的，没走兵部递文路子。”他把信递过来，手没松，“我问了马夫，说是洪承畴亲笔，可这路子邪门，连个押签都没有。”
陈砚舟接过信，指尖蹭过火漆，温的，刚拆不久。他抽出信纸，字迹刚劲，起笔带锋，确实是洪承畴的手笔。信里没客套，第一句就写：“昌平实录己阅，三账一本，工分联保，皆切中时弊。陕北荒田十倍于昌平，流民聚如沸鼎，粮尽薪绝，日有饿毙。非君之法，难救此局。”
他往下看，洪承畴提到榆林、延安一带的屯田荒废己逾三年，官仓空虚，地方无力赈济，流民聚为盗，小股己成大患。最后一行写着：“若肯西行，即授参议职，总领流民安置与屯政试行，粮饷器械，听君调度。”
赵铁柱盯着他：“他要你去陕西？那儿现在是火坑。前月宣大巡抚派了个主簿去延川查账，人没到县城，就在半道被乱民拖下马活活打死。”
陈砚舟没答，把信翻过来，看背面。空白。他抽出炭笔，在《实务录》上记下日期，写下：“正月十七，洪承畴信至，邀赴陕北，主屯政与流民安置。”
赵铁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你真打算去？昌平这边刚稳住，宣府东屯那边户部才批了试行文，你一走，谁盯着？新来的监屯要是改了三账制，咱们这三个月拼出来的规矩，一夜就废了。”
陈砚舟把信折好，放进皮囊，和《实务录》放在一起。他站起身，走到账房外。校场空地上，几个老兵正往牛车上搬麦种，木牌上的名字还贴着，三百五十个，一个没少。火器库的匠人正在清点霹雳弹，一枚枚码进陶罐。
“洪承畴不会无缘无故写信。”他说，“他要的不是人，是法。他看得明白，昌平这套东西，能压住贪，能出粮，能让人肯干活。陕西现在不是缺地，是缺信。没人信官府能分到粮，没人信干活能活命。”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赵铁柱跟出来，“陕西的官比京师还黑，洪承畴自己都未必站得稳。你去了，搞不好就成了他推给朝廷的替罪羊。”
陈砚舟没反驳。他回到账房，从抽屉里取出徐文昭前日寄来的密信。信很短，只一句：“西北粮道断，京师必危。然洪公受制于中枢，饷难继，兵难调，恐难成事。慎行。”
他把信放下，又翻开《实务录》，找到“三账一本”“工分制”“火药协同垦荒”几页，逐条看过。这些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是昌平这三个月，三百多人用命拼出来的活法。它能在这里成，就能在别处成。
天快黑时，孙守仁的信也到了。老军医的字歪歪扭扭，只说了一件事：“西北军医缺药，硝石难寻，伤者多因溃烂而死。若行远路，宜备提纯之法，以应不测。”
陈砚舟坐在灯下，把硝石提纯的步骤写在桑皮纸上，从猪胆取汁到冷萃重结晶，画成图解。他写完，折成三折，用油布包好，塞进火器库夹墙的暗格里，只告诉赵铁柱：“若有人持我印信来取，可授其半卷。另一半，等我回来再给。”
第二天一早，他把所有屯正和兵卒代表叫到校场。赵铁柱站在边上，脸色黑着。
陈砚舟把洪承畴的信摊在桌上：“陕西要乱了。流民聚到十万，官府管不了。一旦那边彻底崩了，流民往东涌，昌平首当其冲。京师的粮道也会断。这不是我去不去的问题，是咱们能不能活的问题。”
没人说话。
“我走之后，赵铁柱为协理监屯，有权查账、调火药、签工分。三账制度不变，任何人擅改账目，屯户可联名上告兵部。火器库霹雳弹配额不变，每日清点，少一枚，追查到底。”
屯正刘三根拄着拐，低声问：“你要走多久？”
“不知道。”陈砚舟说，“但我会把法子留下。你们照着做，昌平就不会倒。”
散会后，赵铁柱把他堵在账房门口：“你真觉得，你走了，这摊子还能稳？”
“不稳也得稳。”陈砚舟把《实务录》放进皮囊，扣好搭扣，“我带不走人，但能带走法。法在，人就在。”
赵铁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塞进他手里：“这是宣府边军的旧令符，我在那边还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到了陕北，要是找不着人说话，拿这个去榆林城外三十里的老营寨，找一个叫王瘸子的。”
陈砚舟没推辞，收进袖中。
当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在《实务录》最后一页写下：“屯政之要，不在田而在人；不在法而在信。昌平可为一镇之基，陕北或成天下之种。”
写完，他吹熄灯。
天还没亮，他背上包袱，推开账房门。赵铁柱己经在门口等着，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
“路上吃。”他说，“别饿死在半道，回来还得接着干。”
陈砚舟接过，没打开。他转身朝驿道走去。身后，校场的木牌在晨风里轻轻晃动，三百五十个名字，整整齐齐。
走到镇口，他停下，从包袱里摸出那块铁牌，攥在手里。马蹄声从西边传来，尘土扬起，一匹快马正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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