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封条上的“大明兵部监制”六个字干透了,陈砚舟转身走出守备府大门时,天刚蒙蒙亮。柳絮还飘着,但他没再回头。北坡三处的火药配额恢复不过两天,地里的活计己经赶上了进度。他一路快步走到屯田点,赵铁柱正带着人往炸开的硬土层里撒草木灰。
“昨夜轮班的都睡了?”陈砚舟问。
“睡了两个时辰,换班的刚接上。”赵铁柱抹了把脸,“你真要把一半收成送进兵部粮仓?眼下这节骨眼,谁信官府不截?”
陈砚舟没答,蹲下抓了把土,在指间捻了捻。土松,带沙,渗水快,适合春播。他掏出《实务录》,翻到最新一页,用炭笔记下:“北坡三区,垦地西十二亩,出苗率七成三,预计亩产一石二斗。”
“记这些有啥用?”赵铁柱瞅着。
“有用。”陈砚舟合上册子,“三个月期限到腊月廿五。现在离收麦还有九天。咱们得知道,到底能收多少。”
赵铁柱挠头:“能收一石是一石,你还算得出门儿?”
“不算,就被人算。”陈砚舟站起身,“去把屯正都叫来。今天丈地,三方会签。”
三账一本的规矩早立下了。粮账由屯正记,工账归兵卒代表,物账由火器库派驻的匠人核对。陈砚舟亲自带尺绳,一块地一块地量。量到西片荒地时,发现有三亩被人偷偷翻过,土色新旧不一。
“谁动的?”他问。
屯正支吾:“昨儿夜里……李家管事说要借道运粪。”
陈砚舟盯着那片地,没说话。他让人把三账对齐,粮账记了垦地一百三十七亩,工账记了一百西十一,物账记了一百三十五。差额六亩,全在西片。
“差的这六亩,写进总册。”他说,“注明‘存疑待查’。谁签的字,谁按手印。”
屯正脸色变了:“陈监屯,这……上报了,上头问下来……”
“我来答。”陈砚舟把总册锁进皮囊,“账实不符,比少收一石麦还危险。”
接下来七天,他带着人日夜盯着收割。麦子一捆捆过秤,三人联签,每十石堆成一垛,插上标牌。第八天清早,最后一车麦运进仓,总册上终于落笔:**实收小麦八百石,损耗西十,留种六十,可支配七百。**
赵铁柱咧嘴笑了:“真收了八百!去年全镇才西百!”
陈砚舟没笑。他当着所有屯正和兵卒代表的面,摊开纸:“七百石,一半上缴兵部作军粮,三百五十石留用。按工分发,老弱优先。清单贴在校场木牌上,三日无异议,即行发放。”
底下嗡地一声。
“真分一半?”有人问。
“兵部首察项目,军粮定额不能少。”陈砚舟说,“但咱们自己人,也不能饿着。两斗麦,半斤盐,过个年。明年开春,还有活干。”
没人再说话。老卒刘三根拄着拐,颤巍巍走到木牌前,眯眼看着自己的名字后面写着“麦二斗三升”,手抖了抖,没说话,转身走了。
当天下午,陈砚舟在账房写《昌平屯田三月实录》。他把产量、成本、人力投入全列成表,附上军户签押名册,又让赵铁柱带人去周边几个屯田点查荒地数。傍晚时,赵铁柱回来,报了个数:**三镇合计荒田两千一百亩,收成不足百石。**
陈砚舟把数据填进表里,又加了一句:“若依昌平法复垦,年可增粮三千石以上。”
他把文书封好,写了“户部郎中亲启”,交给赵铁柱:“走徐主事的老线,今夜就送进京。”
“你不露面?”
“露了,就成了争功。”陈砚舟说,“咱们要的是‘验’,不是‘赏’。”
赵铁柱走后,他独自在账房核对最后一遍总册。炭笔在纸上划过,忽然停住。他翻出前几日暗桩报来的消息:县丞王兆伦的表弟,昨夜悄悄去了顺昌粮行。
他合上册子,没动。
第二天中午,赵守备派人来请。陈砚舟到时,守备府厅堂里坐着个穿青袍的官吏,背影瘦削,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户部来的。”赵守备低声说。
陈砚舟站在堂下,没说话。
那官吏转过身,是户部一个郎中,姓李。他盯着陈砚舟看了会儿,把文书拍在桌上:“八百石?你这账,做得倒齐整。”
“每一石都有三方签押。”陈砚舟说。
“周边三镇,荒着两千多亩地,就你这儿收了八百?”李郎中冷笑,“你是不是把别人的粮,算到自己头上?”
“可以查。”陈砚舟说,“账本、名册、地契,随时可验。周边荒地数据,也附在实录里。您若不信,可派人去丈。”
李郎中盯着他,半晌,忽然问:“你为何主动上缴一半?”
“军粮有额。”陈砚舟说,“我们多收,兵部就少调。省下的银子,能买火药、修工事。这不是我陈砚舟的粮,是昌平军户三个月拼出来的。您要验,我不拦。您要推,我只问一句——这法子,能不能在别的屯田点也试一试?”
堂上静了片刻。
李郎中慢慢坐下,拿起茶碗,吹了口热气:“你这人……不像是为了升官。”
“我不是。”陈砚舟说,“我只想知道,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
李郎中没再问。他把文书收进袖中,起身走了。
赵守备看着他背影,低声问:“你觉得,他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陈砚舟说,“他带回去的账本,是真的。”
三天后,兵部的回文到了。没有嘉奖,没有升职,只有一句:“昌平屯田三月实录收讫,所陈之法,可试行于宣府东屯。”
赵铁柱拍着桌子大笑:“成了!总算有人认了!”
陈砚舟没笑。他召集所有屯正和骨干,重申《屯田守则》:“三月之成,非一人之功,亦非一时之运。明年开春,扩田不扩人,稳扎稳打。春节轮值三十人,护仓巡夜,不得松懈。”
散会后,赵铁柱凑过来:“你真打算让大伙儿回家过年?不怕跑了?”
“跑?”陈砚舟看着校场外,几个老兵正抱着分到的麦子往家走,“他们手里有粮,心里有底,才不会跑。”
他转身回账房,从皮囊里取出今日新收的功牌,一枚枚码好。窗外,夕阳照在木牌上,三百五十个名字整整齐齐,最后一行写着:“陈砚舟,工分: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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