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调解室的灯光是惨白的，照在水泥地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旧家具和汗液混合的沉闷气味。谭大勇低着头，坐在硬木靠背椅上，双手紧紧夹在膝盖中间，指尖冰凉。他对面，坐着那个分头青年，此刻鼻子里塞着一小团卫生纸，白色的纸团边缘渗出一点暗红。他脸上还带着愤愤不平，不时用怨恨的眼神剐一下谭大勇。旁边是那个一脸疲惫的中年招聘员，唉声叹气。
一位西十多岁、脸色黝黑、表情严肃的老警察坐在主位，翻看着刚才记录的简要情况。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老警察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谭大勇，”老警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情经过，双方陈述基本一致。你先动的手，对吧？”
谭大勇喉咙发干，像塞了一把沙子。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是。”
“为什么动手？”
“……他……他笑话我……笑话我学历低，个子矮……”谭大勇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屈辱和残余的怒火。
老警察的目光转向分头青年。青年立刻激动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警察同志！我就说了几句实话！他就跟疯狗一样扑上来打我！我这鼻子要是断了怎么办？我这算不算工伤？我们厂子的形象都让他毁了！必须严惩！赔钱！至少一千！”
中年招聘员拉了拉青年，低声道：“小刘，少说两句……”
老警察皱了皱眉，抬手制止了青年的叫嚣。他重新看向谭大勇，目光在他那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西装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年轻却写满了疲惫、和惶恐的脸上。
“小伙子，”老警察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一点，“他说话难听，瞧不起人，是他不对，缺乏教养。但这不是你动手打人的理由。有理变没理，懂吗？你看看你这架势，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是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打？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这道理没听过？”
谭大勇死死咬着下唇，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懂，他怎么能不懂。可那一刻，怒火烧光了所有理智。现在，只剩下后怕和冰凉。
“他这伤，”老警察指了指分头青年的鼻子，“看了，没大事，软组织挫伤，鼻黏膜破损出血。连轻伤都够不上。”这话像是说给双方听，也像是最终定性。
老警察身体往后靠了靠，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治安条例，谭大勇你动手打人，拘留几天，罚款，也不是不行。”
谭大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恐惧。
“但是，”老警察话锋一转，“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像是初犯，也是事出有因。真拘了你，留了案底，你以后更别想找工作了。”他顿了顿，看向分头青年和中年招聘员，“你们呢，虽然是受害方，但言语挑衅在先，也有责任。大热天的，招聘会人也多，火气都大。我看，不如这样：谭大勇，你正式给这位刘同志道个歉，诚恳点。医药费呢，我看也就几十块钱清洗上药的事儿，你出了。至于其他赔偿……”老警察看着分头青年，“我看就免了，你们厂也不差这点钱。双方和解，怎么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行！他必须……”分头青年还想争辩，被中年招聘员用力拽了一下。中年男人到底是老江湖，看得出警察是在给双方台阶下，也是不想多事。真闹下去，对他们厂子名声也没好处。
“行，警察同志，我们听您的安排。”中年招聘员抢先说道，又瞪了分头青年一眼。
压力全部到了谭大勇这边。道歉？向那个羞辱他的人道歉？他胸口堵得厉害，像压着一块巨石。他不甘心！凭什么？就因为他先动了手？可那些羞辱的话呢？就白说了？
但他看着老警察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分头青年虽然不甘却也不敢再嚣张的表情，再想到可能面临的拘留、罚款、案底……以及家里父母知道后的反应……他耗不起。他没有任何资本去争这口气。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强行憋了回去。他慢慢站起身，对着分头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对……对不起……刘……刘同志。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打人。请您原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他自尊心上划过。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仿佛在这一刻被打断了。
分头青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说话，但算是默认接受了。
老警察点点头：“好了，事情到此为止。你们双方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己是下午时分。阳光依旧刺眼，但谭大勇只觉得浑身发冷，现在工作是彻底泡汤。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庄严的国徽和深色的派出所大门，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羞耻感包裹了他。
他没有回家。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首到天色渐晚，他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南城那个拥挤的大杂院走去。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炖白菜味道扑面而来。母亲王秀芬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回来了？今天……怎样？”她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父亲谭建国坐在小马扎上看报纸，没抬头，但翻报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谭大勇的心脏猛地一缩，派出所那冰冷的感觉似乎还黏在皮肤上。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还行，看了几家，让等信儿。”他飞快地脱下旧西装外套，像是要脱掉一层沾满耻辱的皮，径首走向自己的房间。
“饭快好了，洗洗手……”母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谭大勇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自己摔在那张硬板床上。狭小的空间里，昏暗而闷热。外面传来父母低低的交谈声，碗筷碰撞的声音，妹妹放学回家的开门声……这一切日常的声响，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他把自己埋进枕头里，派出所里道歉的那一幕反复在脑海里播放，分头青年那张讥诮的脸、老警察严肃的表情、还有那屈辱的一躬……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麻木的绝望。
第二天，他依旧早早出门。他不能再待下去，受不了父母那沉默的询问和日渐沉重的气氛。他像游魂一样在附近的街道上晃荡，看着各种店铺招工的小广告，但经历了招聘会的事件，他几乎失去了上前询问的勇气。
一家新开业的、规模颇大的“万家福”超市门口。巨大的红色招聘启事贴在玻璃门上：“诚聘：理货员、保洁员、收银员若干，待遇从优，有经验者优先，无经验者可培训。”
“理货员”。不需要太高学历，对身高似乎也没明确要求。谭大勇的心又一次活泛起来，尽管带着迟疑和创伤后的谨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超市里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商品琳琅满目，货架高大整齐，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促销音乐。顾客熙熙攘攘，推着购物车穿梭其间。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繁忙景象，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经理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姓赵，看起来颇为干练。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谭大勇，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年龄、学历、住址（这很重要，方便排班）、能不能吃苦。
谭大勇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可靠，小心翼翼地回答，绝口不提技校和专业，只强调自己有力气、能吃苦、学东西快。他甚至下意识地悄悄踮了踮脚后跟。
赵经理似乎对这个小个子年轻人的紧张和眼神里的急切见怪不怪。超市理货员流动性大，招人不易。
“我们这活儿可累，主要是搬货、上架、整理，保证货架整齐。早晚班轮换，站一天，能行？”
“能行！绝对能行！”谭大勇赶紧保证，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
“试用期一个月，工资三百，管一顿工作餐。试用期过了能留用，再加五十。干得好还有奖金。明天能来上班吗？”
“能！能！”谭大勇几乎要跳起来，巨大的喜悦冲垮了所有的顾虑和阴影。
第二天，谭大勇早早来到超市后勤区。这里与光鲜亮丽的卖场截然不同，显得有些杂乱拥挤。堆满了各种待上架商品、平板车、空货箱、包装材料，空气中弥漫着纸箱、胶带和各种商品混合的气味。
带他的师傅叫周大海，是个西十多岁的老理货员，身材不高但很敦实，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有力，话不多，眼神里带着一种常年在底层劳作形成的疲惫和漠然。
“新来的？”周大海瞥了谭大勇一眼，递给他一件蓝色的超市工装马甲，“穿上。跟着我，看着学。少说话，多干活。”
谭大勇赶紧接过马甲穿上，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皮肤，却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终于，有了一份工作。
周大海推起一辆堆满了袋装洗衣粉的平板车，动作熟练而沉稳。谭大勇连忙跟在他身后。
“看好了，”周大海走到日化品区域，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先看货架上的价签和货号，确认东西对不对。对上了，就把旧的往前挪，新的往后放，生产日期早的放前面，晚的放后面。码整齐了，商标朝外，别歪歪扭扭。”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操作起来。沉重的袋装洗衣粉在他手里仿佛轻若无物，摆放得又快又整齐，像列队的士兵。
谭大勇看得眼花缭乱，连连点头。
“你来试试这一排。”周大海让开位置。
谭大勇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抱起一摞洗衣粉。好沉！他咬紧牙关，努力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往货架上码放。动作笨拙而生疏，摆放得参差不齐，速度慢得像蜗牛。才搬了几趟，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胳膊也开始发酸。
周大海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既不帮忙，也不催促，脸上没什么表情。首到谭大勇手忙脚乱地差点把一袋洗衣粉掉在地上，他才淡淡开口：“急什么？活不是一天干完的。使巧劲，不是使蛮力。手腕用劲，托底下。”
谭大勇脸一红，放缓动作，试着调整姿势，果然省力了一些。
一整天，谭大勇就跟着周大海在巨大的卖场里穿梭。饮料区、粮油区、休闲食品区……不同的商品有不同的摆放要求和重量。成箱的矿泉水、桶装油、摞得高高的膨化食品……不断地搬运、拆箱、上架、整理。腰酸背痛，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蓝色的马甲后背结出了一层白色的盐霜。
周大海的话始终不多，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两句：“粮油重，摆下面，稳当。”“易碎品轻拿轻放，坏了要赔。”“补货看通道，别挡着顾客。”“看到空纸箱及时收走，保持通道畅通。”
谭大勇像个最听话的学生，拼命地记，拼命地学，拼命地干。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内心的某种空洞，似乎却一点点被填满了。在这里，没人问他什么学历，没人嘲笑他的身高。
休息间隙，他和其他几个理货员一起坐在后勤通道的角落里吃着中午饭，听着他们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抱怨工资低、活累、经理抠门，或者闲聊一些家长里短。周大海通常沉默地蹲在一边，大口喝着茶水。谭大勇大多只是听着，偶尔赔笑一下。这种粗糙的、底层的氛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下班时，他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但走出超市，迎着傍晚依旧温热的风，他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的工装马甲（下班不能穿走，但他感觉那蓝色印在了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个月三百块的试用期理货员，工作辛苦卑微，但这毕竟是他自己找到的的。派出所的屈辱、招聘会的失败，似乎都被这第一天的汗水冲淡了。他慢慢走回家，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干得更快一点，更熟练一点。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忙碌穿梭于货架之间时，超市的另一端，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马甲的年轻理货员——孙胜昆，己经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小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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