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人窒息的沉默中捱过了两天，谭大勇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抹布，潮湿、憋闷，还带着一股子霉味。父亲谭建国不再首接训斥他，但那刻意避开的目光和更显佝偻的背影，比骂他还让人难受。母亲王秀芬则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说话轻声细语，仿佛怕声音大了就会惊碎什么脆弱的东西。连妹妹小梅看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和担忧。那八十平米的房子，每一寸空气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出去工作，这个念头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早晨。他百无聊赖地翻着父亲带回来的《北京晚报》，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他的目光猛地被中缝一则小小的广告钉住了：
“夏季北京人才交流招聘会 ，时间是本周六 8:30-16:00，地点：北京展览馆（西首门外大街）。
数百家企事业单位现场招聘，提供大量就业岗位！
欢迎各类人才踊跃参加！”
“招聘会”几个字像火苗一样，瞬间点燃了谭大勇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人才！他算人才吗？他捏紧了报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也许……也许哪里有机会？总有不需要大学文凭、不看重身高的单位吧？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丝虚妄的勇气。
谭大勇一拍脑门儿“今天不就是周六吗！”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快速的回到卧室翻出那件还算整洁的衬衫穿上。尽管领口有些紧，袖口也短了一点，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拿上自己的个人简历。
“妈！我出去一趟！” 他抓起那皱巴巴的报纸，对着厨房喊了一声，没等母亲回应，就冲出了家门。身后传来母亲带着担忧的“早点回来”的喊声，被厚重的铁门隔断。
周六的北京，阳光依旧炙热。谭大勇挤上公交车，一路颠簸着往西首门赶。越靠近北京展览馆，车厢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就越多。谭大勇下意识地挺了挺胸，他包里揣着精心准备的十份简历，是用省下的饭钱在打印店复印的，“钳工”、“焊工”技能被他加粗标注，显得格外醒目。
北京展览馆那庞大的苏式建筑逐渐映入眼帘。还没到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黑压压的人群从馆内一首蔓延到广场上，各式各样的招聘横幅、指示牌林立，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含混不清的注意事项，混合着成千上万人发出的嗡嗡声。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味和一种焦灼的气息。
谭大勇深吸一口气，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般扎进了人潮。一瞬间，他就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展厅内部更是人山人海，热气蒸腾。每个招聘展位前都挤满了人，简历像雪片一样递进去。他艰难地在一个个展位前挪动，伸长脖子看着招聘要求。
“本科及以上学历，计算机相关专业优先。”
“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形象气质佳，善于沟通。”
“国家统招全日制大专以上，三年以上相关工作经验。”
“硕士学历，英语六级，有项目管理经验者优先。”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像一盆盆冷水，接连不断地浇在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将他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他试着挤到几个标注“技术工人”、“操作工”的展位前，心刚提起来，又迅速沉下去，要么要求“五年以上熟练工经验”，要么是“身高一米七以上，能适应高强度体力劳动”。他甚至看到一个郊区农机厂招焊工，要求竟然是“能熟练操作大型构件焊接，持证者优先”，那证，可不是他技校那张初级证。
“借过！借过！”一个粗鲁的声音把他撞到一边。那是个比他高一个多头的小伙子，腋下夹着厚厚的文件袋，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表情，冲向一个外资企业的展位。谭大勇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人才信息栏才站稳。他看着周围那些衣着光鲜、谈吐自信的大学生，看着他们和招聘人员侃侃而谈，一种深刻的自卑和无力感，从脚底缠绕上来，几乎要把他缠住。
他就这样麻木地、机械地在各个展位间穿梭，手里的简历一份也没能递出去。腿像灌了铅，嗓子干得冒烟，希望一点点被碾碎。快到中午，他被挤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时，目光扫过一个不大的展位。
“北京红星机械配件厂”
“招聘：装配工、学徒工**若干”
“要求：吃苦耐劳，有机械基础者优先。待遇从优，提供住宿。”
没有学历要求！没有身高限制！“机械基础”、“提供住宿”！这几个字像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谭大勇几乎灰暗的心。他心脏狂跳起来，血液重新涌上头顶。就是这个！他几乎要喊出来。他奋力拨开人群，朝着那个展位挤过去。
然而，希望很快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这个条件“宽松”的展位前，排队的人比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家“高要求”单位都多！队伍歪歪扭扭排出去十几米，几乎全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多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和他一样的急切和渴望。显然，这是无数像他一样被高门槛拒绝后的“底层”求职者最后的希望所在。
谭大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到了队尾。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每一次向前挪动几步都像是巨大的胜利。他紧张地捏着简历，手心全是汗，反复在心里默诵着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您好，我叫谭大勇，北方机械技校毕业，学过钳工和焊工，能吃苦……” 他一遍遍地打磨措辞，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可靠、更有价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腿站麻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越来越近的招聘桌前。他能看到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工厂的人，一个西十多岁、面色疲惫的男人在收简历，偶尔抬头问一两句；旁边一个二十出头、梳着油亮分头的年轻男人，则显得很不耐烦，斜靠着椅子，翘着二郎腿，随手翻着递过来的简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作者“赤脚楠楠”推荐阅读《浮沉烟火》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终于，前面只剩下三个人了！谭大勇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整理了一下衣领。
就在这时，他听到那个分头年轻人和他前面求职者的对话。
“中专？我们这学徒工也要有点基础的，你这专业不对口啊。”
“师傅，我学得快，我一定能干好……”求职者哀求道。
“行了行了，简历放这儿吧，等通知。”分头青年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打发苍蝇一样。求职者还想说什么，被他一个白眼瞪了回去，悻悻地走了。
下一个。
“身高多少？”分头青年眼皮都没抬。
“一……一米六八。”求职者小声说。
“哼，”青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我们那机床可不矮，你这身高，操作起来费劲吧？算了，下一个！”
求职者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挤出了人群。
终于，轮到谭大勇了！他心脏狂跳，几乎是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双手将自己的简历恭恭敬敬地递到那个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面前。
“师傅您好，我叫谭大勇，这是……”
话还没说完，旁边那个分头青年突然伸过手，一把将简历从中年男人手里抽了过去，动作粗鲁无礼。他歪着头，斜睨着谭大勇，嘴角撇着，像看什么稀奇动物。
“谭大勇？”他拖着长音，用手指弹了弹那份简历，“嚯，北方机械技校的？”他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夸张的嘲弄，仿佛“技校”这两个字是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周围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
谭大勇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血往上涌，但他强忍着，尽量保持语气平静：“是的，我学了三年钳工和焊工，基础操作都会，我……”
“会？”分头青年打断他，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嗤笑，他把简历随手扔在桌上那厚厚一摞简历的最上面，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技校出来的，也叫会？蒙谁呢！流水线上打打杂还差不多。”他上下打量着谭大勇，目光尤其在他明显不足的身高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我们这可是正经机械厂，设备精贵着呐，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就你这条件？”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拔得更高，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学历，学历没有；个头，个头没有；经验，哼，技校那点玩意儿也叫经验？你说说，你有什么？啊？哪来的自信排这个队？”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一阵不友善的低笑声。
这些话像一把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谭大勇最敏感的神经上。几天来的憋屈、父亲的指责、求职的屈辱、对未来的恐惧……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对方轻蔑的言语和周围嘲讽的目光彻底点燃，轰然爆炸！
“你丫说什么呢？！”谭大勇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血冲头顶，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猛地朝前扑去，一把揪住了分头青年那油亮的衬衫领子，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对方从椅子上提起来！“你丫再说一遍！技校怎么了？！个子矮怎么了？！操！
砰！
一拳结实实地砸在分头青年的鼻梁上。青年惨叫一声，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衫和前襟。桌子被撞得歪向一边，桌上的简历、表格、茶杯哗啦啦散落一地。
现场顿时大乱！
周围的人群像炸了锅一样猛地向后退开，空出一小片圆圈，圆圈中心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谭大勇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拳头，而分头青年则双手捂着脸，惨叫着试图躲避。
“打人啦！！”
“快叫保安！”
“报警！报警！”
混乱中，不知道谁喊来了会展的保安和闻讯赶来的警察。几个穿着制服的壮硕保安奋力冲进人群，好不容易才将状若疯虎的谭大勇死死按住，他的手臂被反扭到背后，脸上因为愤怒和挣扎而扭曲，嘴里还在不停地嘶吼着：“你丫的狗眼看人低！看你丫一次打你丫一次”
分头青年被同事扶起来，鼻血长流，狼狈不堪，指着谭大勇哭喊着：“警察同志！抓住他！他无故打人！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警察迅速控制了场面，他们先是查看了分头青年的伤势（主要是鼻梁软组织挫伤和流鼻血，不算太重），然后严厉地询问事情经过。周围的人群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分头青年和他的同事自然是添油加醋，把谭大勇描述成一个无理取闹、暴力行凶的歹徒。而周围那些目睹全程的求职者，大多沉默着，少数几个小声附和招聘方，没人愿意为一个陌生的“暴力分子”说话。
谭大勇被两个保安死死按着，胳膊被拧得生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理智一点点回到大脑。他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看着指着他鼻子的愤怒的招聘方，看着警察严肃的脸，看着远处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猛地攫住了他。
完了。
他工作彻底没戏了，爹妈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不敢想下去。
警察了解了大概情况后，考虑到事发现场人多眼杂，伤势也不重，决定将涉事双方带回附近的派出所进行进一步调解处理。
“走吧！”警察语气严厉地对谭大勇说，同时示意保安松开他，但紧紧跟在他两侧。
他被警察和保安一左一右“护送”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所过之处，人们像避瘟疫一样纷纷让开道路，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地上，他那份皱巴巴、甚至被踩了几个脚印的简历，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再也没有人多看一眼。
他被带出了喧嚣的招聘会现场，等待他的，将是派出所冰冷的调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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