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的铅笔在账本上划出最后一笔时,芦苇丛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她抬起头,看见一只羽毛湿漉漉的白鹭从水面掠过,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呀,我的画!”她急忙用指尖去抹,却把周爷爷的鱼篓轮廓蹭成了一团模糊的灰。
“傻丫头,”老吴把刚钓上来的麦穗鱼扔进小桶,浑浊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等会儿回去让你爸用扫描仪存起来,比你这铅笔头画的清楚。”他脚下的泥滩被踩出一个个深坑,里面汪着的水倒映着天空,像撒了把碎银子。
张叔蹲在柳树下,正用小刀清理那只破竹篓。竹篾早己被水泡得发乌,他却看得格外认真,指尖抚过最底下那个三角形的破洞:“这是被河狸啃的。那年春天水大,河狸顺着上游游下来,把周河的鱼篓咬了个洞,气得他蹲在这儿守了三天,就为了逮住那畜生。”
林远正在调整浮漂,闻言忍不住笑:“周爷爷还跟河狸较劲儿?”
“他那人就这样,认死理。”张叔把清理出的碎竹片扔进水里,“后来没逮着河狸,倒钓上来一条三斤多的鲶鱼,说是河狸替他‘赶’来的,非要分我一半。”他忽然停住手,从竹篓缝隙里抽出一缕灰黑色的线,“这是……钓线?”
那线比现在常用的尼龙线粗不少,表面裹着层硬壳,像是常年泡在泥里形成的。张叔扯了扯,线身竟然没断,只是从竹篓里带出一小块淤泥,里面混着几粒暗红色的东西。
“是酒米!”小念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淤泥,“跟吴爷爷昨天打窝用的一样!”
林远也好奇地看过来。那酒米颗粒,还带着淡淡的酒香,显然是当年被特意泡过的。他想起周河失踪前也是个爱琢磨饵料的,村里人都说他泡的酒米能“招鱼”,连下游的钓友都来讨方子。
“这线是‘老八股’。”老吴接过钓线端详片刻,语气肯定,“三十年前最流行的,我爸以前就用这个。你看这线结,是周河最擅长的‘双扣结’,他说这样不容易脱钩。”
张叔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想起来了!那年他丢了个新线组,说是刚配的‘老八股’,心疼得好几晚没睡好。当时我们都笑他,一根线而己,至于吗?现在看来,是缠在鱼篓上了。”
小念己经掏出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账本上晕开的墨痕:“那这条线肯定跟着鱼篓在水里待了好多年,比我的岁数还大呢!”她把那缕钓线轻轻放在账本上,和之前的红布条摆在一起,像在陈列什么宝贝。
太阳升高了,芦苇丛里的水汽渐渐散去,露出水面下的卵石滩。老吴的浮漂突然横向移动,他手腕一扬,钓竿弯起个漂亮的弧度,一条巴掌大的黄颡鱼被提出水面,鱼鳃边还挂着片细小的芦苇叶。
“这鱼够机灵,还带了‘伪装’。”张叔笑着递过抄网,目光却被水底的卵石吸引,“那片石头看着不对劲,颜色比别的深。”
林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片卵石滩泛着暗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压过。他脱了鞋走进浅水区,水刚没过脚踝,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脚底下碰到个硬东西,他弯腰摸起来,是块巴掌大的木板,边缘己经腐朽,上面却隐约能看到刻痕。
“是鱼漂!”小念也跑过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是木头做的,跟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样!”
那确实是个老式的木质浮漂,漂身被磨得光滑,顶端涂着的红漆只剩零星几点。林远翻转木板,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河”字——正是周河的名字。
“这是他初学钓鱼时做的。”老吴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时候他才十五岁,拿着把菜刀在木板上刻自己的名字,手被划了个大口子,流的血把漂身都染红了,他还咧着嘴笑,说这样鱼更容易看见。”
张叔接过木漂,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泥:“后来他换了塑料漂,说这个太沉,不好用,没想到扔在这儿了。”他忽然沉默下来,望着远处的河面,那里有几只野鸭正贴着水面飞,“周河失踪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说要去上游钓翘嘴,带着他那套‘宝贝’线组,再也没回来。”
小念似懂非懂地看着大人们的神情,把木漂轻轻放进账本里,和钓线、红布条摆成一排。她数了数,小声说:“现在我们有三样周爷爷的东西了,下次会不会钓上来他的鱼竿?”
林远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有些发酸。周河失踪时,小念的爸爸还没结婚,这孩子连周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却凭着这些零碎的物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产生了莫名的亲近。
“说不定真能。”老吴重新挂上鱼饵,把钩甩向河中央,“青滩河记性好,藏着的东西,总会在合适的时候给你看。”
这话说完没多久,他的钓竿又有了动静。这次的力道不大,却很沉稳,像是有鱼在慢慢吞咽饵料。老吴屏住呼吸,缓缓收线,水面上泛起一圈涟漪,跟着露出一个黄铜色的东西。
“是鱼钩!”张叔眼尖,立刻认出那是个老式的歪嘴钩,钩柄上还缠着几圈刚才发现的“老八股”线,“跟线组是一套的!”
鱼钩上没有鱼,却挂着半片鱼鳞,足有指甲盖大。老吴把鱼鳞取下来,对着太阳看:“这是鲤鱼鳞,看大小,当年这条鱼至少五斤往上。”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周河常说,钓大鱼不能急,得等它自己上钩。你看,这么多年了,这鱼钩不还是带着‘礼物’找回来了?”
小念赶紧在账本上画下鱼钩的样子,又添了片大大的鱼鳞:“周爷爷的鱼钩钓过大鱼,现在它自己也成了‘大鱼’的礼物。”她把新发现的鱼钩放进账本,突然发现这几样东西摆在一起,像一条完整的时间线——从少年时的木漂,到中年时的线组,再到失踪前的红布条,仿佛周河的钓鱼生涯,正通过这些被河水珍藏的物件,一点点在他们眼前展开。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芦苇丛里传来蝉鸣,断断续续的,像在哼一首老调子。老吴把鱼获收拾进桶里,张叔则小心地把那些“老物件”放进一个密封袋,小念抱着账本,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字迹和图画。
“吴爷爷,”小念突然问,“周爷爷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钓鱼,钓上来我们丢下的东西呀?”
老吴往河水里丢下一把酒米,看着涟漪一圈圈扩散开:“说不定呢。这河水是活的,咱们在这儿丢点啥,顺着水流漂下去,总有一天会被谁捡到。就像周河留下的这些,现在不就到了咱们手里?”
林远望着缓缓流淌的青滩河,忽然觉得这条河就像个沉默的收藏家,把村里人的故事、欢笑、遗憾,都悄悄收进水底的淤泥里,再借着一条条鱼、一缕缕线,在多年后轻轻递还给人们。而他们今天的收获,早己不只是桶里的鱼,更是那些被时光浸泡得愈发温润的回忆。
小念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今天找到周爷爷的老钓线、木漂和鱼钩,它们在水里待了好久,却像刚离开一样新鲜。青滩河是个大保险柜,藏着好多好多故事,等着我们用鱼竿去打开。”
风吹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她的话。远处的水面上,老吴刚甩出去的钓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沉入水中,带着新的期待,开始了又一次与时光的对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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