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后的青滩河像被揉皱的绿绸子，水流里裹着嫩黄的柳芽和细碎的冰碴，哗啦啦地往下游淌。周念安蹲在河湾的老柳树下，手里捏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正是昨天从树根下挖出来的“护崽窝”，里面的红糖己经化成了黏糊糊的糖块，却把那张字条浸得愈发清晰，“顶开这世道”五个字的笔锋里，仿佛还带着爷爷握笔时的力道。
“念安哥，你看这个！”周念青举着个缠着铜丝的铝管跑过来，裤脚还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河边捞东西上来。那铝管一头接着个旧耳机，另一头缠着团浸过蜡的棉线，看着像个简陋的听筒，“我把被踩坏的零件拼了拼，居然能听到林场的哨声了！”
周念安把铁皮盒塞进怀里，接过听筒戴上。里面果然传来“嘀——嘀——”的短音，间隔均匀，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是三长两短，”周念青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沾了水光的鹅卵石，“林场的王大叔说过，这是‘平安信号’，每天辰时、申时各响一次。”
周念白蹲在柳树根旁，用树枝在湿泥上画着什么。他画的不是鱼了，而是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个长条形的东西，像极了周念青手里的对讲机。小人旁边画着个更大的人，背对着河，手里握着根竿子，不用问也知道，那是爷爷。
“念白是想让爷爷也听听？”周念安摸了摸三弟的头，指腹蹭过他冻得通红的耳垂。周念白点点头，往远处的河湾努了努嘴。那里的水面上漂着个东西，黑黢黢的，随着水流打旋儿——是傻柱子昨天揣在怀里的暖水袋，橡胶皮己经被冰碴划破，却依旧鼓鼓囊囊的，像还盛着余温。
周念青把对讲机往柳树上一挂，拽着周念安往河湾跑：“快捞上来！说不定里面有东西！”他水性好，夏天总爱往河里钻，此刻踩着没过膝盖的融水，三下两下就把暖水袋捞了上来。解开阀门一看，里面果然没装水，而是塞着团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油布里面是张折叠的地图，纸质粗糙，像是用桑皮纸糊的，上面用炭笔标着青滩河沿岸的地形，河湾处画着个醒目的红圈，旁边写着“藏粮洞”。周念安的手指刚碰到红圈，就觉得纸页边缘有些发硬，翻开一看，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柳叶，叶面上用针绣着个“王”字——是林场王大叔的记号，去年他来送种子时，也曾在麻袋角绣过同样的字。
“是粮仓的位置！”周念青的声音发颤，“爷爷真的跟林场有来往！”周念安却盯着地图背面，那里用铅笔描着几行小字，笔迹和平安锁上的“念安”如出一辙：“三月初三，柳芽长三寸，带弟妹去取粮，分与挨饿人。”
今天正是三月初三。周念安抬头看，老柳树的枝条上，新抽的柳芽果然长到了三寸长，嫩黄的芽苞裹着层绒毛，像无数只攥紧的小拳头。他忽然想起傻柱子脖子上的鹅卵石，那上面的“安”字虽然歪歪扭扭，却和爷爷刻的“护崽窝”有着同样的弧度——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惦记，早就藏在每个人的举动里了。
周念白突然拽着他的衣角，往柳林深处指。那里的窝棚残骸旁，不知什么时候蹲了只灰扑扑的兔子，正啃着地上的嫩草，见人过来也不跑，红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周念青手里的对讲机。“是傻柱子喂的那只！”周念安认出来了，去年冬天总见傻柱子往柳林里扔白菜叶，说“兔子能报信”。
兔子忽然往前蹦了两步，停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用前爪刨了刨土。周念青跑过去，用树枝一扒，露出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是个黑黢黢的洞口，刚好能容下一个人蜷着身子钻进去。“是藏粮洞！”他惊喜地喊，“地图上的红圈就在这儿！”
周念安往洞里探了探，一股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他点燃爷爷留下的马灯，昏黄的光线下，果然看到洞里堆着半麻袋玉米，麻袋角绣着个褪色的五角星，是林场的标记。麻袋旁边还放着个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卷包扎好的草药，标签上写着“治风寒”，字迹是王大叔的。
“爷爷早就准备好了。”周念安摸着麻袋上的五角星，忽然明白为什么联保队搜遍了窝棚也没找到东西——爷爷把最要紧的粮食，藏在了最不起眼的兔子窝旁。周念青己经开始往外搬玉米，周念白则抱着草药箱，小心翼翼地往马灯旁靠，生怕碰坏了标签。
对讲机突然“嘀嘀”响了起来，这次是急促的长音，一下接一下，像在催促。周念青戴上听筒，脸色突然变了：“是王大叔！他说联保队正往柳林来，让咱们赶紧把粮食转移！”
周念安迅速把玉米重新扎好，塞进洞口深处，用石板盖好，又让周念白在上面撒了把枯树叶，伪装成没人动过的样子。“你们先往河下游走，”他把马灯递给周念青，“去张叔家的菜窖，我引开他们。”
“不行！”周念青攥住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周念白也使劲摇头，把草药箱往周念安怀里塞，像是在说“你带着这个”。
马灯的光在柳林间晃动，远处传来了狗叫声，越来越近。周念安突然看到柳树上挂着的对讲机，灵机一动：“念青，把铜丝解开，缠在柳树枝上！”他又从铁皮盒里掏出红糖，往地上撒了一小撮，“兔子会带他们绕路。”
果然，那只灰兔子闻到糖味，立刻凑过来舔食。周念青己经把铜丝缠满了附近的柳枝，铝管听筒挂在最高的枝桠上，被风一吹，“叮铃”作响，像个简易的风铃。周念安牵着两个弟弟往河湾跑时，听见身后传来联保队的呵斥声，夹杂着兔子受惊的窜逃声——它们果然跟着糖味，往反方向跑了。
河面上的冰己经化得差不多了，只有岸边还留着薄薄的一层。周念安踩着冰碴往对岸淌，冰水刺骨，却让他脑子更清醒。他忽然想起爷爷说的“鱼道”，拉着弟弟们往水流最缓的芦苇丛钻，那里的水底有暗礁，能挡住追赶的人。
对讲机的“嘀嘀”声还在柳林里回荡，被风吹得忽远忽近，像爷爷在喊他们“快跑”。周念白突然指着水面，马灯的光线下，一群银鱼正顺着水流往芦苇丛游，尾鳍扫起的水花里，竟漂着片红布条——是傻柱子红绳上的那截，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河里，此刻正像个引路的标记。
“跟着鱼走。”周念安握紧两个弟弟的手，往芦苇深处蹚。水流里的柳芽蹭着他们的裤腿，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推送。他知道，爷爷留下的不只是粮食和草药，还有这青滩河的智慧——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藏着最安全的路。
柳林深处，联保队还在对着缠满铜丝的柳树骂骂咧咧，没人注意到最高的枝桠上，铝管听筒正随着风轻轻摇晃，把“嘀嘀”的信号送向远方，像在告诉林场的王大叔：“我们走了，粮食安全了。”
而河湾的老柳树下，那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新芽，正借着马灯残留的光，悄悄舒展叶片。叶片上的血点己经被融水洗淡，却在根须周围，积蓄着红糖化成的养分，准备着在某个清晨，顶开最后一块阻碍它生长的石头。
周念安回头望时，看见柳林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有那“叮铃”的铜丝声还在风里飘，混着青滩河的水流声，像支不成调的歌谣，唱着关于守护、关于成长、关于在融雪天里，总有新芽能顶开一切的希望。他握紧怀里的铁皮盒，感觉那半包红糖的黏腻，正透过纸页，一点点渗进心里，化成股暖暖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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