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滩河的冰面在三月的暖阳里开始淌汗，不是整块碎裂的壮阔，而是像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偷偷凿开细缝，冰水顺着裂纹渗出来，在岸边积成一汪汪浅滩，映着天上的云，像打翻了的蓝墨水，晕得人眼晕。周念安踩着没过脚踝的融雪往河湾走，每一步都陷进软泥里，靴底沾满了带着冰碴的泥浆——这是开春的信号，也是他和爷爷约定好的，该去看看河湾那片老柳林了。
柳林深处藏着个半塌的窝棚，是早年间爷爷守林时搭的，后来爷爷走了，就成了三兄弟的秘密基地。周念安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灶上抢下来的红糖馒头，还热乎着，蒸腾的热气把油纸都洇出了圈湿痕。他知道，二弟周念青准在窝棚里捣鼓他的“宝贝”，那孩子打小就迷无线电，攒了一箱子废零件，说要攒出能跟对岸林场通话的对讲机。
“念安哥！”刚钻进柳林，就听见周念青的喊声从窝棚里钻出来，带着点急吼吼的兴奋，“你看这个！”
窝棚的破木门被从里面拉开，周念青举着个焊得歪歪扭扭的铁架子，上面缠着五颜六色的电线，顶端绑着个铝制的旧锅盖当信号接收器，脸上还沾着黑黢黢的油污。“试了三天，终于能收到林场的天气预报了！你听——”他拧开旁边的小收音机，滋滋的杂音里，果然飘出个沙哑的女声：“青滩河沿岸，今日夜间有霜冻，融雪可能引发小规模滑坡……”
周念安把红糖馒头递过去，看着三弟周念白蹲在角落里，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那孩子话少，却总爱画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说是能跟河里的鱼“说话”。此刻泥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里，竟藏着个模糊的“安”字，旁边还画着条张着嘴的鱼。
“念白画的是咱爷吧？”周念安蹲下来，指尖蹭过泥地上的笔画，“爷以前总说，鱼认路，顺着鱼道走，准能找着回家的水。”
周念白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柳林的白絮，用力点头。窝棚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进了融雪堆里。周念青手疾眼快，一把按下收音机的音量键，三兄弟瞬间屏住呼吸——这时候的柳林不该有外人。
脚步声踩着融雪过来，咯吱咯吱响，越来越近。周念安摸到窝棚角落的柴刀，刚握紧，就见个脑袋探进来，是隔壁村的傻柱子，手里举着个裂了缝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半块冻硬的窝头。“念安哥，俺娘让俺送……送这个。”他说话结结巴巴，眼睛首勾勾盯着周念安手里的红糖馒头。
周念安松了口气，把馒头掰了大半递过去。傻柱子接过来，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噎得首瞪眼。周念青递过水壶，看着他脖子上挂的红绳，那绳子上系着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是去年傻柱子在河底摸的，非要送给周念安当“护身符”。
“柱子，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周念安问。
“看……看烟。”傻柱子指了指窝棚顶上的破洞，刚才周念青烧烙铁焊零件，烟从洞里冒出去，在白皑皑的柳林里格外显眼。周念安心里一紧——他们忘了这茬，开春天干，烟太容易引注意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嘚嘚的节奏敲在冻硬的土路上，越来越近。周念青瞬间关掉收音机，周念白把泥地上的画用脚抹掉，傻柱子吓得往窝棚深处缩，手里的窝头渣掉了一地。周念安扒着门缝往外看，心沉到了底——是镇上的联保队，领头的马背上捆着个人，穿着件眼熟的蓝布衫，那是前几天来柳林砍柴的张叔。
“搜！队长说了，凡是窝棚、山洞都得扒开看！”联保队的呵斥声撞在柳树上，惊得雪沫子簌簌往下掉。周念安拽着两个弟弟往窝棚最里的夹层钻，那是爷爷当年挖的暗格，仅容得下三个半大孩子。傻柱子不肯走，说要“保护念安哥”，周念安急得往他手里塞了把柴刀，把他推到后门：“往河下游跑，找你娘去！”
暗格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像擂鼓。联保队的皮靴踏在窝棚的木板上，吱呀作响，伴随着翻东西的哗啦声。“队长，这有本日记！”有人喊。周念安的心猛地揪紧——那是他的日记，里面记着爷爷临终前说的话，说河湾的老柳树下埋着东西，能保一家平安。
“搜仔细点！听说那老东西死前跟林场的共党有来往！”粗暴的踹门声响起，暗格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周念青死死捂住周念白的嘴，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浸湿了他的袖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渐渐远了，周念安才敢推开暗格。窝棚被翻得底朝天，日记不见了，周念青的无线电零件散落一地，被踩得稀烂。周念白突然指着门口，周念安看过去，傻柱子的红绳鹅卵石落在雪地里，上面沾着血迹。
“柱子……”周念安的声音发颤。周念青捡起石头，发现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傻柱子学着周念白的样子，用钉子一点点凿的。
日头偏西时，他们在河湾的冰窟窿里找到了傻柱子，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窝头。周念安把他抱上来时，发现他怀里揣着个暖水袋，是周念白昨天塞给他的，还温着。河面上的冰开始大面积开裂，咔嚓声像老天爷在磨牙，周念安抱着傻柱子冰冷的身体，忽然明白爷爷说的“平安”不是躲出来的——那本日记里记的，根本不是藏东西的地址，而是林场的粮仓位置，爷爷是想让他们把粮食分给挨饿的人。
周念青突然扯他的袖子，指着远处的老柳树。夕阳把树影拉得老长，树根处的融雪里，露出个铁皮盒子的角，盒盖上刻着三个小字：“护崽窝”。是爷爷的笔迹。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包红糖，还有张字条：“融雪时，新芽会顶开石头，就像你们，得顶开这世道。”
周念白忽然拽着他往柳树下跑，扒开浮雪，竟有株绿芽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上还沾着血点，像极了傻柱子脖子上的红绳。周念安把铁皮盒里的红糖撒在芽周围，周念青捡起地上的碎零件，说要再攒个更好的对讲机，周念白蹲在芽边，用冻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叶片。
远处的联保队还在搜山，马蹄声偶尔传来，像敲在心上的鼓。但此刻河湾的风里，己有了暖意，那株新芽的根，正顺着石头的裂纹，往深处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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