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二，花朝节。
京城最大的朱雀大街早己清了道，各式摊棚鳞次栉比，游人如织，喧声鼎沸。
卖花的、卖小食的、演百戏的、兜售各色节令玩意儿的，将一条宽阔的御街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杂着甜腻的吃食香气、清冽的花香，还有鼎沸的人气。
凝香斋的摊位并未设在最核心的地段，略偏一些，但布置得极为醒目。
一色的素净帐子，悬挂着绘有云纹和桃杏花枝的纱帘，风吹过，帘幕轻扬，自成一派清雅天地。
摊位前，一架屏风隔出小小空间，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琴女正垂眸拨弄着箜篌，淙淙乐音如清泉流淌，在一片喧嚣中奇异地圈出一方宁静。
楚明玥今日未戴帷帽，只以一支简单的玉簪绾发，身着鹅黄色春衫，外罩一件绣着缠枝杏花的月白比甲，站在摊位后，亲自向驻足观看的客人介绍新品。
“此乃‘灼灼桃华’，取初绽桃花最娇嫩的那一抹颜色调制，膏体轻润，上脸极是自然，仿佛自身透出的好气色。”
“这是‘杏花春雨’口脂，滋润不腻，颜色清透，日常用也不会突兀。”
“随身香囊里是‘东风拂露’香粉，气味清甜不浓烈，行走间若有似无，最是怡人。”
她的声音清亮柔和，解释得清晰明白，毫不怯场。
摊位前围着的多是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被这别致的布置、好听的琴音、还有店主口中“春日限定”、“花信风”的新鲜说法吸引，又见那胭脂口脂颜色确实鲜亮别致，瓷罐精致，还附赠写着诗句的洒金花签，纷纷动了心。
更吸引人的是，凡购买任意一款“春日限定”产品，皆赠送一小包对应花种、一个烧制着云纹的小巧陶盆，并附一张写着种植要诀的精致纸条。
“这倒有趣，买了胭脂，还能自己种出花来？”一位穿着湖绿衣裙的小姐拿着那小花盆，爱不释手。
“正是应这花朝节的景儿。”楚明玥笑着应答，“自种自赏，方知春意妙趣。”
这“买胭脂送花种”的点子，既切合节日习俗，又添了份亲手培育的期待和乐趣，引得不少小姐啧啧称奇，掏钱袋的动作又爽快了几分。
伙计们忙着拿货、收钱、包装，额角见了汗，脸上却都洋溢着笑。
琴音淙淙，香气袅袅，人流在凝香斋的摊位前汇聚得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闲适的笃定，穿透了市集的嘈杂。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骏马驮着一位红衣女子缓辔而来。
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烈烈红衣，并非寻常闺秀的款式，而是更利落的骑装打扮，墨发高束，只用一根金环扣住，眉眼明丽张扬，手中握着一根马鞭，顾盼间神采飞扬，与周遭柔美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吸引眼球。
她显然是被凝香斋摊位前的热闹和那独特的箜篌声吸引了目光，勒住马，饶有兴致地眺望过来。目光在摊位前扫过，掠过那些精致的瓷罐，最后落在正从容介绍产品的楚明玥身上。
看了片刻，她忽然唇角一勾，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将缰绳随手抛给身后跟上来的健仆，她便径首朝着摊位走来。围观的众人被她一身飒爽气势所慑，不自觉地向两旁让开一条道。
红衣女子走到摊位前，也不细看，只伸出马鞭，在那摆得整整齐齐的“春日限定”系列上虚虚一点，朗声道：“喂，老板，你这桃红杏粉的，一样给我来十套！”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喧闹的摊位前竟静了一静。连弹箜篌的琴女指尖都顿了一下。
十套？这“春日限定”价格可不便宜，一套包含胭脂、口脂、香囊，因用料包装皆精，定价远超寻常货品。一口气要十套，这可是笔大生意！
连楚明玥都微微一怔，抬眼仔细看向这红衣女子。对方也正看着她，一双明媚的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几分玩味的探究。
“这位……姑娘，”楚明玥很快恢复镇定，露出得体的微笑，“十套数目不小，您确定都要吗？”
“自然确定。”红衣女子挑眉，语气爽利，“看着新鲜有趣，买回去送人玩儿。怎么，怕我付不起钱？”说着，她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绣金荷包，随手就搁在了摊位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姑娘说笑了。”楚明玥示意伙计赶紧打包，“只是需些时间清点包装。”
“无妨，我等得起。”红衣女子抱臂而立，目光在楚明玥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笑道，“老板年纪不大，心思倒是巧得很。这又是弹琴又是送花种的，生意做得风雅，难怪这么多人围着。”
“姑娘过奖，不过是应景的小心思。”楚明玥不卑不亢地回应，心下却对这陌生女子生出几分好奇。此人通身气派不像寻常人家，行事说话更是洒脱不羁。
东西很快包好，整整十个精美的锦盒，堆起来颇为可观。
红衣女子看也不看，让身后跟上来的仆从抱起，自己则拿起摊位上试用的一罐“杏花春雨”口脂，用手指沾了点，竟首接在手背上试了试色，点头道：“颜色不错，清透。”
她这般不拘小节的动作，又惹得周围几位小姐掩口低呼。
付钱时更是干脆，数好的银票首接递出，毫不在意数额。交易完成，她却不急着走，反而朝着楚明玥走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叫薛幼菱。老板怎么称呼？”
“姓楚，楚明玥。”楚明玥答道。
“楚明玥……”薛幼菱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念了一遍，笑容更盛，“好，我记住了。往后若还有这般有趣的东西，记得给我留一份。”
说完，也不等楚明玥回应，冲她挥了挥手，利落地转身，牵过白马，翻身而上，在一众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如一阵突如其来的红色旋风，留下摊位上目瞪口呆的伙计和议论纷纷的顾客。
“那是谁家小姐？好生气派！”
“像是……汇通天下薛家的大小姐？”
“怪不得如此豪气……”
“她竟也喜欢这凝香斋的东西？”
楚明玥望着那远去的红色背影，心中亦是波澜微起。薛家……汇通天下钱庄的薛家？这位薛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厚厚一叠银票，又看向因薛幼菱这一闹而愈发引人注目、生意更加火爆的摊位，唇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
这花朝节市，凝香斋想不“一鸣惊人”都难了。
而与此同时，市集对面的一家茶楼雅间内，临窗的位置空着，原本该在此处“偶遇”某人的国公府世子并未现身。
一名寻常仆役打扮的男子快步走进茶楼后院，对着负手而立、看似在欣赏院中一株早开桃花的凌肃低声禀报了几句。
凌肃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待听到“薛家大小姐豪掷千金，包下十套”时，他眉峰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茶楼，穿过几条街巷，走进一间僻静的书斋。
陆淮之正歪在书斋里间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闲书，听得脚步声，眼皮都未抬。
凌肃躬身，言简意赅地将市集上的情况汇报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凝香斋生意的火爆，以及薛幼菱突然出现又离去的过程。
当听到薛幼菱首接买下十套时，陆淮之翻书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薛幼菱？”他轻哼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倒是会凑热闹，眼光也还行。”
他放下书卷，指尖在榻沿轻轻敲了敲，想象着那摊位前人头攒动、她忙碌应对的情景，想必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定闪烁着专注又明亮的光彩。
一种奇异的、与有荣焉的感觉悄然滋生。仿佛那个在众人瞩目下从容不迫、巧思不断的女子，取得的每一分成功，都与他有着隐秘的关联。
他并未亲自到场，却仿佛透过凌肃平板无波的叙述，亲眼见证了那一切。
“知道了。”最终，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卷，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那唇角，却在他垂眸看向书页时，悄然弯起了一个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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