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首，望了一眼那重重帷幔深处，目光深静，如同望着一生都无法渡过的遥远星河。
无人知晓，那张镇定开出的安胎方子。
更无人知晓，他试药温时，那碗沿残留的极淡唇脂气息，让他心如擂鼓，需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持碗的平稳。
月光皎洁，照见他官袍一角微不可察的褶皱。
那是他方才跪坐榻前，因极力克制想为她拭去冷汗的冲动而攥出的痕迹。
此时，他才逐渐心静了下来，仔细分析了方才在昭阳殿内的观察所得。
那问题的根源，显然是那包香囊。
这娇娇是习武出身，身子自然算不上差，怎么会在早期无缘无故流产了呢？
一阵寒风起，拂动他白色的里衣，却拂不乱他沉寂的神情。
尤其是…那茴香的气味很浓郁，像是新鲜茴香入药的。
这茴香味道奇特，喜欢的人便喜欢的不行，而闻不惯其气味的人，一闻便会有类似打喷嚏一样的反应。
所以，从茴香入手，最好…
他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是死水般的平静。
他提起笔，腕稳定稳，在那方素笺上落下字迹——不是落胎的虎狼之药，而是最温和妥当的安胎补气之方。
写完，他吹干墨迹，将药方递给门外等候的宫人。
“锦昭仪的药，按此方煎。”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日起，她的一切脉案与用药，皆由我亲自负责。”
宫人领命而去。
段祁玉本以为，自己贴身照料，就不会有什么出错的地方。
可如今还是让有心之人有机会下了手，这次。
他将一切吃穿用度，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归入自己管辖，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娇娇，和娇娇的孩子。
段祁玉独自站在满是药香的屋内，望着窗外灰蒙的即将落雪的天空。
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不是用私心和罪恶去占有或毁灭。
而是用他全部的医术与性命，去守护她和她的孩子。
即使她永远不知，即使这份感情永埋心底，见不得光。
雨还在下，冲刷着朱红宫墙，也仿佛冲刷掉他方才那一瞬间的邪念。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太医院中一味沉默的、苦涩的药材。
可这份情谊实在太沉了，最终还是让他跌坐在地。
“阿福，拿酒来。”
阿福跌跌撞撞跑来：
“院首…明还有会诊，此时喝酒怕是不妥…”
“别管我！”段祁玉挥手，
“按我说的去做！”
阿福心疼救过他命的段院首，不禁叹气一声。
“院首要是觉得这样会好一些…也好…”
翌日一早，雪诘殿却传来消息，说是贤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忽得有了早产的迹象。
“快！快！传稳婆和段太医！”
轩辕庭深急得在屏风外首跺脚，娇娇也闻声赶来，冲着进去想要看姐姐，却被女医们拦住了。
“陛下！段院首还未上职，”王朗慌乱跪下，磕头道。
“怎么回事！平日里怎么没听说过！”轩辕庭深大吼，
“找！找！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找出来！”
洛宴歌的惨叫声愈加响亮，痛苦，娇娇心疼姐姐，满眼泪光，却有理性审视着。
“雪梅，姐姐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娇娇拽着雪梅的手，掐得生疼。
“娘娘昨日从您的寝宫里回来，就觉着肚子不舒服…可那时没当回事，哪知道一早就…”
话还没说完，就听女医和稳婆们跪到陛下前。
“娘娘怕是要早产！”
“去！都去！把所有最好的稳婆们都叫来！”
轩辕庭深瞪着双眼，指着身后的侍从们。
此时，洛贤妃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脸色灰白，极其惨淡。
众人商讨的时候，却听殿内传来骚动。
一旁的医女注意到洛贤妃腿间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浸湿了裙裾
那液体带着一丝腥气，绝非寻常。
“啊——！”
洛宴歌短暂的惊愕后，是撕裂般的剧痛从腹底炸开。
惨呼一声，身体蜷缩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血！见红了！”
小医女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无尽的惊恐。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宫女们慌得如同没头苍蝇，冲出去禀报。
洛宴歌被七手八脚地抬上产床，剧烈的宫缩己如潮水般阵阵袭来，毫不留情地碾压着她七个月的身孕。
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她在一片模糊的痛楚中。
恍惚中，她看到太医匆匆赶到，脸色凝重地搭上她的脉搏，又俯身查看情况。
那是宫里唯一的女太医，何可亲。
“不好！确实是早产！快准备！”何太医的声音急促而压抑。
一个激灵，她如坠冰窟。
产房里只剩下稳婆急促的指令、宫女们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宴歌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
她感到身体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残酷地撕开。
那个在她腹中待了不足十个月的孩子，正被迫着、挣扎着，要过早地离开温暖的胞宫，降临到这危机西伏的人世。
血的气息盖过了殿内一切熏香。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几乎要将她意识抽离的剧痛尽头，一声极其微弱、似小猫般的啼哭，细若游丝地响起……
她浑身湿透，力竭地在产床上，仿佛魂魄都己离体。
模糊中，她听见何太医沉重的声音：
“是一位小皇子……只是不足月，太过羸弱，需得立刻……”
后面的她听不清了，只听见娇娇急促赶来的步伐。
“姐姐，姐姐！”
一声一声的呼唤愈来愈近，可宴歌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沉沉地坠了去。
这时，段祁玉才匆匆赶来，身上却仍带着酒气。
一见陛下，立马跪下道。
“参见陛下。”
轩辕庭深见他凌乱着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混着酒气。
“放肆！明知今日值班！昨夜为何喝这般多的烂酒！”
说着便将手中茶杯的水倒向段祁玉。
段祁玉却一声不吭，只是默许着低头，任凭陛下责骂。
毕竟，此事本就是他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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