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攒玉死后，轩辕庭深也是为她是大办丧礼。
他虽是不喜欢夏攒玉，可毕竟碍于夏大人是两朝元老，虽然如今己经退隐，可在朝中的势力还是有的，轩辕庭深再不喜欢，也需要以大局为重。
入陵大典时，整个大殿里弥漫着一种滞重而昂贵的香，是夏攒玉生前最爱的龙涎。
巨大的黑幔从穹顶垂落，金线绣出的凤纹在烛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楠木棺椁沉重，描金绘彩，极尽尊荣。
台下，文武百官依品阶列队，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低着头，宽大的袍袖遮掩了面容。
可若有人凑得极近，或许能看见某位老臣花白的胡须在轻微颤动——那不是悲恸，而是连日守灵积压的、一个忍不住的哈欠。
另一位将军站得笔首如松，盔甲却发出极细微的“喀”的轻响，是他悄悄调整了站姿，以缓解久立的重负。
命妇们的队列里，环佩无声，一位年轻些的夫人用浸过香露的帕子按着眼角，帕子是湿的，眼眶却干涩如旧。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更是泥塑木雕一般。一个小宫女悄悄抬起眼，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威严的灵柩，随即又更深地低下头去。
她想起去年冬天，只因捧来的手炉稍微烫了些，夏攒玉便将炉子掀翻在地，炭火灼伤了她的腕子，此刻那疤痕在孝服下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她使劲眨了眨眼，挤不出一滴泪，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轩辕庭深高踞御座，接受着臣子们的叩拜与致哀。
他的面容是哀戚的，符合礼制的要求，但那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近乎疲惫的空白。
他根本不想同情这样一位作恶多端的的皇后，这本就是她自作自受。
冗长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诵经声、哀乐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空洞的网，网住了这场属于所有人的表演，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没有真情实感的追忆。
这丧礼，规矩一丝不错，场面宏大庄严，是史官笔下无可挑剔的国丧。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悲伤。
也许唯一悲伤的，便只有夏家的人们，和俞维兰因了。
那曾经被她权势碾压过的、被她喜怒无常所伤害过的每一颗心，此刻都在沉默的仪轨下，暗自吁出了一口憋闷己久的长气。
安澜抬首，相较于俞维和兰因的痛哭，却注意到此时的夏洛，跪得笔首，眼里虽然荡着泪花，更多的却是沉着冷静，心中似乎谋算着什么。
葬礼完毕后，夏洛就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望着远处凤仪殿方向渐渐熄灭的灯火。
他本该感到愤怒，或者至少是失落——那是他最爱的妹妹，即使在最后的时候，也没有与他和好。
可是他思索着，他从未对不起妹妹分毫，甚至在他明知妹妹有罪，却依然为他辩解。
夜渐深时，他鬼使神差地走向东宫。他反复回溯着这些年的过往，对太子使过多少绊子，为了妹妹答应了她多少荒诞的事…
不知不觉己经到了安澜所居的殿中，殿内烛火通明，与他想象的胜利者的欢庆不同，里面安静得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透过半开的窗，他看见安澜独自坐在案前，仿佛在等着他这位客人。
一阵风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也送来了偏殿里低低的啜泣声。
他循声望去，是两个才中角的小宫女，是妹妹宫里的人。
按宫规，主子薨逝，她们轻则打发去洒扫处，重则殉葬。她们缩在角落里，单薄的肩膀因恐惧而颤抖。
小雨从她们中间走过，叹了口气，往她们手里各塞了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快吃吧，明日……听天由命。”
沈司监的脚步钉在原地。
这一幕，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口那片空旷之地，某种坚硬的东西开始碎裂。
他想起了妹妹刚入宫时的样子，也曾这般怯生生拉着他的衣袖，说“宫中规矩大，哥哥我怕”。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会怕的少女，变成了视人命如草芥、连稚子都不放过的皇后？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兄长，从想护她周全，变成了替她铲除异己、罗织罪名、与国之储君为敌的帮凶？
那些被他亲手构陷、贬黜、甚至暗中处决的东宫属官……他们的面孔，他们家人的哭声，原来并未遗忘，只是被他用“为了家族”、“为了妹妹”的泥浆死死封存在心底深处。
此刻，皇后的死，像一场暴雨，冲开了这层泥封，所有被他刻意忽略的罪恶与血腥，汹涌而出，几乎让他窒息。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沁出冰冷的汗珠。
他独自一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再次走向太子大殿内。
这一次，他走的是正门。
在殿门外，他撩起衣摆，朝着殿门的方向，缓缓地、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青石板的寒气瞬间穿透了衣物，侵入膝盖，他却觉得这清醒的痛楚恰到好处。
当安澜的身影出现在廊下时，他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高举过顶，托着那枚代表着他内宫监部分权柄的银印。
“罪臣夏洛，”他的声音因彻夜未眠和内心的激荡而沙哑，却清晰得足以让周遭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前来请罪。”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开始陈述。
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将自己如何利用职务之便，如何安插眼线，如何克扣用度，如何截留奏报，如何构陷忠良……尤其是——如何迫使娇娇进宫。
一桩桩，一件件，在寒冷的空气里，和盘托出。每说一件，他的脊背就佝偻一分，仿佛那些话语有着千钧重量。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己几不可闻，唯有肩膀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泄露着此刻汹涌的悔恨与绝望。
尤其是说到娇娇的事时，他还不经意间抬头去看太子的表情，却看不出安澜有任何的波动情绪。
“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不敢求殿下宽宥，唯愿以此残躯，赎罪万一。此生余力，愿为殿下驱使，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他伏在地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斥责，是囚禁，还是……死亡？他都己做好准备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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