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轩的日子，在苏爽有意无意的经营下，渐渐形成一种内紧外松的奇特节奏。外头看来，依旧是冷清、沉寂，甚至带着几分被遗忘的萧索。但内里，炭火足够温暖，膳食不再被克扣，甚至偶尔还能从春桃或小草那里，听到一些经由筛选、过滤后的宫廷琐闻。
苏爽深知，信息的价值不仅在于收集，更在于甄别和利用。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能从书本和旁人口中获得的知识，并将其分门别类，存入脑海。
手中的《畿辅通志》和《本草图鉴》己被反复翻阅，边角起了毛边。是时候去换新的“食粮”了。
这日午后，天色略显阴沉，灰白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雪。苏爽裹了一件半旧的青缎斗篷，揣着手炉，再次带着春桃走向皇宫西北角的藏书阁。
路径依旧僻静，寒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藏书阁院中那几株古柏，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更显苍劲肃穆。
内侍太监孙公公依旧坐在廊下，这次不是在修书，而是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黄铜手炉，动作专注而沉浸。见到苏爽，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浑浊的眼睛里无波无澜。
“苏采女又来借书？”
“是，有劳孙公公。上次的书己看完，今日想来换几本。”苏爽还了礼，语气温和。
孙公公点点头，引着她再次走入那高大幽深、弥漫着陈纸与墨香的书库。苏爽径首走向放置农政工技类书籍的书架区域。
她的目标明确——进一步了解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粮食是根基，了解农事，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能成为安身立命的筹码。她仔细浏览着书脊，最终挑选了一本《齐民要术》的官方勘定本，以及一本《河工水利辑要》。
登记之时，孙公公照例拿出那本厚厚的、纸页发黄的登记册，用那支秃笔蘸墨记录。苏爽目光无意间扫过册子，发现就在她上次借阅记录之下不远，竟还有一条新的记录：
某年某月某日，养性斋，借阅《畿辅通志·风土篇》、《齐民要术》（官订本）各一册。
养性斋？
苏爽心中微微一动。她入宫时日虽短，但也知晓，养性斋并非后宫嫔妃住所，而是位于前朝与后宫交界处的一处清雅书斋，据闻陛下偶尔会在此处读书休憩。
陛下也看地方志和农书？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便不再深想。天子的喜好，不是她该揣测的。
抱着新借的两本书回到静怡轩，苏爽照例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河工水利辑要》多是河道图纸与艰涩术语，她读得有些吃力，便先放在一旁。重点翻看那本《齐民要术》官订本。此书内容包罗万象，从选种、耕田到种植、畜牧，皆有涉猎，虽年代久远，但仍是当代农事的权威指南。
她读得仔细，结合自己现代的农业知识相互印证，时而觉得古人智慧不凡，时而又发现其中一些方法略显粗疏或存在谬误。
正当她读到“灌溉”一章时，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天赐的爸爸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一部分的书页，与其他部分相比，似乎……更松散一些？像是近期被人频繁翻阅过。她仔细观察，发现其中一页的页角，有一处极细微的、尚未完全干透的墨点痕迹，像是有人翻阅时，手指沾了墨，不经意蹭了上去。
这痕迹很新。
而之前登记册上，养性斋借走的，正是这本《齐民要术》（官订本）。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猜测，悄然在她心中升起。
她不动声色，继续阅读。当读到书中记载的一种适用于北方旱地的“漫灌”法时，她停了下来。这种方法耗水巨大，且极易导致土壤盐碱化，在现代农业观点看来，并不科学。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
她取来一张裁剪整齐的素白纸条，又拿起那支她日常练字用的毛笔，蘸了墨，沉吟片刻，用略显稚拙却尽力工整的繁体字，写下了一行小字：
“此法耗水甚巨，易致地碱。或可试分畦引流，控水节用。”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这张小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入了记载“漫灌”法的那一页书缝中，位置不显眼，却又能让人在翻阅时轻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书，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几日后，苏爽再次前往藏书阁还书。
孙公公例行检查书籍是否有污损。当他翻到《齐民要术》那页时，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抬起，极快地瞥了苏爽一眼。
苏爽坦然站着，目光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书中多了什么东西。
孙公公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检查完两本书，然后在登记册上勾销了记录，哑声道：“书无损坏，采女可再借新书。”
“多谢公公。”苏爽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书架，又重新借了两本地理杂记。
她离开后不久，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藏书阁内，对着孙公公微一示意。孙公公默默将那本《齐民要术》取出，递了过去。
那人翻到夹着纸条的那一页，看到那行小字，眼神骤然一凝，迅速将书本合拢，对着孙公公一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书架之后。
又过了两日，小草在打扫庭院时，听到两个路过的小太监低声闲聊：
“听说了吗？养性斋那边又要了好些农书去，陛下近来似乎对农桑之事格外上心……”
“可不是，前儿个还召见了司农寺的官员问话呢……”
苏爽正坐在窗下，听到小草回报的这两句闲谈，手中翻书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张纸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并未激起惊涛骇浪，却悄然消失在了不可测的深渊之中。
她知道，她传递出去的信息，己经被该看到的人看到了。至于会引发什么，她不得而知，也无需去知。
她只是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安静地，像一株在冰雪下默默积蓄力量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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