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赏梅宴上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静怡轩在宫中的微妙处境。
明面上，楚贵妃似乎并未因此事再有后续动作，或许是那首诗确实镇住了她，又或许是她暂时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但苏爽清楚，暂时的平静之下，往往是更深的暗流。楚婉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她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座宫廷的脉络与规则，而不能仅仅依靠小草打听来的那些零碎消息。
静怡轩内，除了她和春桃，还有几个负责洒扫庭除、搬运杂物的粗使太监和宫女。这些人平日如同影子，沉默而卑微，几乎让人忽略他们的存在。
苏爽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们。
她注意到一个名叫小顺子的小太监。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面容清秀，不像其他太监那般油滑或麻木，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怯懦和不易察觉的……书卷气？这在一个粗使太监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更让她留意的是，小顺子似乎总是被同一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太监欺辱。那大太监姓钱，似乎是个小头目，动不动就对小顺子非打即骂，克扣他的饭食，将最脏最累的活都推给他。
“春桃，那个小顺子，是怎么回事？”一日，苏爽状似无意地问起。
春桃叹了口气，低声道：“采女，您问起他……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家里原是开蒙馆的，识得几个字，后来家里遭了灾，没办法才送进宫来。就因为识得几个字，又不肯同流合污巴结上头，就被钱公公那起子人排挤，净捡着软柿子捏。”
识字？
苏爽心中一动。在这文盲率极高的深宫底层，识字是一项极其稀缺的技能，却也可能是招致祸患的根源。
又过了几日，苏爽故意在庭院里“遗失”了一张写有简单数字的纸片。她看到小顺子打扫时捡了起来，他并没有像其他太监那样随手扔掉或用来引火，而是仔细看了看，犹豫片刻，才小心地将其投入垃圾筐中。
机会来了。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呼啸。苏爽让春桃将小顺子悄悄叫到偏殿。
小顺子进来时，浑身紧绷，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以为又要因为什么莫须有的过错受罚，甚至可能牵连到苏采女。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发颤：“采女……奴才，奴才不知犯了什么错……”
“起来说话。”苏爽的声音平静温和，没有半分问责的意思，“我没说你犯错。只是看你似乎认得字？”
小顺子一愣，迟疑地抬起头，对上苏爽清澈平静的目光，心中的恐惧稍减，但警惕仍在，低声道：“奴才……奴才不敢，只是胡乱认得几个……”
“认得几个，也是好的。”苏爽示意春桃给他搬了个小杌子，“我这里有件琐事，或许你能帮上忙。”
她拿出几本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又取出一本空白的册子和一支笔。
“我常去藏书阁借书，时日久了，自己也记不清借过哪些，还过哪些。想着若有个记录，便清楚多了。”苏爽将册子和笔推到他面前，“你既识字，可否帮我将以往借阅的书名、借还日期，一一整理记录在这册子上？日后我每借还一次，你也帮我记上一笔。这事不难，只是需细心些。”
小顺子彻底愣住了。他预想的责骂甚至殴打都没有到来，反而是……一份差事？一份需要用到他识字能力的、轻省且……体面的差事？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本崭新的册子和笔，又看看苏爽，眼圈瞬间就红了。在这深宫底层，他因为识字受尽排挤欺辱，从未想过，这项技能竟还能带来……尊重？
“奴才……奴才字写得不好……”他哽咽着，不敢去接。
“无妨，清楚便可。”苏爽语气依旧平和，“除了记录书名日期，我另有一事。静怡轩虽小，也有份例收支。以往的账目混乱不清，我想重新理一理。我教你一种简单的记账之法，你试着将每日领来的米面炭火等物，按品类、数量、日期记下来，每月汇总一次，可能做到？”
她所说的，不过是现代最基础的流水账表格法，清晰易懂，远胜于这个时代许多繁琐模糊的记账方式。
小顺子听着苏爽简单明了的讲解，眼睛越来越亮。他本就有些基础，立刻明白了这种方法的妙处，这比他见过的所有账本都要清楚明白！
“奴才……奴才试试！定不负采女所托！”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小心翼翼地接过册子和笔，如同接过什么稀世珍宝。
“此事不必声张， 安静地做便是。”苏爽叮嘱道，“每月报与我一次即可。若有难处，或有人因此为难你，可让春桃告诉我。”
“是！是！奴才明白！谢采女！谢采女！”小顺子连连磕头，感激涕零。这不仅仅是给了他一份差事，更是给了他一份尊严，一份希望，和一个潜在的庇护。
从那天起，静怡轩似乎一切如常。
但变化在悄然发生。
小顺子依旧做着粗活，但背脊挺首了些，眼神里有了光。他利用一切闲暇时间，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借阅记录，学习着那种奇妙的记账方法。钱公公再想欺辱他时，他似乎也不再像过去那般逆来顺受，偶尔会抬出“苏采女吩咐的差事还没做完”来挡一挡，钱公公虽横，却也摸不透苏爽的底细，加上长春宫宴会后苏爽名声微妙的变化，倒也不敢太过分。
更重要的是，小顺子开始变得机警。他负责外出领取份例、传递物品，接触的人杂了，听到的闲话也多了。他会下意识地将那些可能与静怡轩、与苏采女有关的零星信息记在心里，然后通过春桃，谨慎地传递给苏爽。
“奴才今日去领炭，听内务府的小李子说，长春宫那边这个月的用度超了例……”
“奴才路过御花园，听见两个小宫女议论，说楚贵妃娘娘最近心情似乎不大好，罚了好几个下人……”
“藏书阁孙公公那边，似乎前几日又有人去借了农书……”
这些信息琐碎而模糊，但苏爽会仔细听着，将其拼凑、分析，试图从中窥见宫廷动向的蛛丝马迹。
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就这样被她悄然布下。它或许力量微小，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苏爽坐在窗边，看着小顺子恭敬地送来新整理好的借阅记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她接过册子，微微颔首。
深宫之中，人心最是难测，却也最是可用的资源。施恩、信任、给予尊重和希望，有时比金银更能收服人心。
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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