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浓脸上久久不愈的红疹，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让长春宫暂时收敛了锋芒。楚婉虽恨得牙痒，却因摸不透苏爽的底细和手中是否握有把柄，一时未敢再轻举妄动。宫闱之中，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苏爽识破铅粉毒计、反将一军之事，做得隐秘，并未外传。但先前御药房鼠患，她献“以猫制鼠、薄荷驱虫”之法，虽未大肆宣扬，却在负责实务的内侍太监和部分宫人中悄然流传开来。加之陛下虽未明言赏赐，内务府态度却愈发恭敬，这些细微的变化，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便拼凑出一个“静怡轩苏采女颇有些奇巧心思，或擅偏方”的模糊印象。
这模糊印象，几经辗转，最终飘进了紫禁城最尊贵、也最沉静的地方——慈宁宫。
当慈宁宫的首领太监带着两名小太监，出现在静怡轩门口，宣太后口谕，召苏采女前往问话时，春桃和小草的脸色瞬间白了。
太后娘娘！
那可是后宫真正的定海神针，平素深居简出，一心礼佛，极少过问妃嫔琐事。即便是盛宠如楚贵妃，等闲也不敢轻易打扰太后清静。如今，太后竟会突然召见一个区区采女？
苏爽的心也是猛地一紧。太后的召见，绝非寻常。福兮？祸兮？难以预料。
她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维持着恭谨柔顺，对那首领太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稍候，容我更衣便去。”
回到内室，春桃手忙脚乱地帮她整理衣饰，声音发颤：“采女，太后娘娘为何突然召见？会不会是……会不会是长春宫那边……”她想到了那盒可怕的胭脂，想到了翠浓的脸，恐惧攫住了她。
“别慌。”苏爽的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谨言慎行便是。”
她换上最素净的一件淡青色宫装，头上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脂粉未施，力求打扮得低调沉稳，符合太后礼佛之人的审美。她猜测，太后召见，多半与“擅医理”的传闻有关，而非胭脂之事。楚婉再蠢，也不至于将这种阴私手段捅到太后面前。
深吸一口气，苏爽跟着慈宁宫的太监，走出了静怡轩。
慈宁宫位于紫禁城的西侧，环境清幽，一路行来，古木参天，梵香隐隐，连空气都似乎比别处更沉静几分。殿宇不如长春宫奢华，却自有一种庄严肃穆、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仪。
进入正殿，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殿内陈设古朴雅致，正中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深褐色绣万寿纹常服的老妇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简单的翡翠抹额，面容慈祥，眼神却异常清明，仿佛能洞悉人心。这便是当朝太后，萧玄的生母。
苏爽不敢首视，依足规矩，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跪下行大礼：“臣妾静怡轩采女苏氏，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淡淡的檀香缭绕。太后并未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苏爽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垂着。
“嗯，模样倒是清秀端庄。”太后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起来回话吧。”
“谢太后娘娘。”苏爽这才起身，垂手恭立在一旁。
“哀家近日听闻，”太后拨动着手中的一串沉香木念珠，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前番御药房鼠患，是你出了个主意，以猫驱鼠，以薄荷防虫，可是真的？”
果然为此事而来。苏爽心中了然，谨慎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妾不敢妄称主意。只是臣妾幼时在乡间，曾见家中老仆如此防治粮仓鼠患，觉得或许可用，便多嘴向李公公提了一句。皆是仰赖太后与陛下洪福，内务府办事得力，方才奏效。臣妾实不敢居功。”
她将功劳推给老仆和经验，归功于上，姿态放得极低。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这女子，倒是个懂进退的。
“哦？乡间老仆？”太后语气依旧平淡，“看来你幼时倒是见识不少。还学过些什么？”
苏爽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较开始。她斟酌着用词，声音更加柔顺：“臣妾愚钝，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家中老仆见多识广，臣妾幼时顽劣，常跟在其身后，耳濡目染，只零星记得些皮毛，诸如些乡野止血的土方，或辨认几味常见草药，实不堪大用，更不敢称‘擅医理’。宫中太医圣手如云，臣妾所知不过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她彻底否定自己“擅医理”的说法，只承认听过些乡下土方，并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略识字的普通宫妃，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太后静静听着，拨动念珠的手指未曾停顿。她久居深宫，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有张扬跋扈的，有故作谦卑的，有真蠢的，也有装傻的。眼前这个苏采女，答话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既解释清楚了传闻的来源，又毫不贪功，更巧妙避开了“擅医理”这个可能引来麻烦的标签。
是真的胆小本分，还是……大智若愚？
半晌，太后才缓缓道：“懂得藏拙，是好事。宫中女子，无需懂得太多，安分守己，方是立身之本。”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苏爽立刻躬身：“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目光在她身上又转了一圈，似乎沉吟了片刻，忽然对身旁的嬷嬷道：“去将哀家那串多宝佛珠取来。”
嬷嬷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锦盒。太后打开，里面是一串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檀香木佛珠，间或点缀着几颗小巧的珊瑚、蜜蜡珠子，看起来古朴而精致。
“你既心性沉静，颇合佛理，这串珠子便赏了你吧。”太后将锦盒递向苏爽，“常持念珠，静心凝神，于你修行有益。”
苏爽心中惊疑不定。太后的赏赐来得突然，且是佛珠这等寓意特殊之物。她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双手接过，再次跪下谢恩：“臣妾谢太后娘娘赏赐，定当日日佩戴，静心祈福，不忘娘娘恩典。”
太后看着她恭敬的模样，点了点头，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嗯。记住哀家的话，宫中女子，当以静为美，安分为德。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苏爽捧着那串沉甸甸的佛珠，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首到走出慈宁宫很远，回到静怡轩的地界，苏爽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己被冷汗浸湿。
春桃和小草早己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她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连忙迎上来。
“采女，太后娘娘没有为难您吧？”春桃急切地问。
苏爽摇了摇头，走进屋内，将那串多宝佛珠轻轻放在桌上。珠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后赏了串佛珠。”她轻声道，目光落在那些圆润的珠子上。
“赏赐？”春桃和小草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爽却没有说话。她反复回味着太后最后那句“宫中女子，当以静为美，安分为德”。
这绝非简单的夸赞或教诲。
那是一种警告。
太后是在告诫她，无论她真懂医理还是仅有小聪明，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要再显露出来，不要再“出风头”。后宫不需要显山露水的“能人”，只需要安分守己的“静女”。这串佛珠，既是赏赐，也是一个无形的紧箍咒。
她今日的谨慎应对，或许暂时过了关，但也成功引起了太后这位后宫最高统治者的注意。而这种注意，在波谲云诡的后宫，往往福祸相依。
前有楚贵妃虎视眈眈，暗施毒手；后有太后娘娘警示告诫，勿要出头。
苏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从西面八方笼罩而来，悄然收紧。
她看着那串佛珠，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
静？安分？
她会的。至少在表面上，她会是最安静、最安分的那一个。
但在这静默之下，该布的棋，一步也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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