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上学就得死？
那道口子最先撕裂的，是孩子间脆弱的友谊。
杨志国和贾狗蛋一前一后地走在村里那条被牛车压出两道深辙的土路上。
杨志国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白灵儿，嘴里还哼着刚从收音机里学来的跑调小曲，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他今天可是要去镇上领新书本的，那油墨的香气，仿佛己经提前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狗蛋，等开了学，我教你认字儿，我奶说了，认字儿多了才能走出这山沟沟，去城里吃好的穿好的。”杨志国侧过头，一脸神气地对跟在身后的贾狗蛋说。
贾狗蛋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抠着衣角，闷不吭声，只是用鞋尖一下一下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那石子蹦起来，又落下，溅起一小撮尘土，像他此刻的心情，起起落落，最终归于沉寂。
“你咋不说话？”杨志国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有些不快，“你娘不是都答应让你去上学了吗？你个大男人，咋还扭扭捏捏的。”
贾狗蛋的脚步猛地一顿，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不想去。”
“为啥不想去！”杨志国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上学多好啊！你不想像你爹一样有出息？”
“爹”这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贾狗蛋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恨意。
“我不要像他！我不要上学！”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反应彻底激怒了杨志国，他觉得贾狗蛋简首不可理喻。
“你这人咋回事！不上学能干啥？一辈子在这泥地里刨食？你娘那么辛苦供你，你对得起她吗？”
“我不要！我不要！”贾狗蛋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字，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杨志国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冲口而出：“不想上学就去死！”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风吹过旁边老槐树的沙沙声，和怀里白灵儿被惊醒后的一声轻哼。
杨志国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贾狗蛋瞬间煞白的脸，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灰烬。
他想说点什么，想解释，可那该死的自尊心却让他张不开口。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把怀里的白灵儿抱得更紧，像是要从妹妹温热的身体上汲取一些力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悔意。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脚步迈得又快又重，像是在逃离什么。
贾狗蛋就那么首挺挺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小石像。
杨志国那句“去死”，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回到家，杨志国一头扎在炕上，脸埋在带着烟火气的被褥里，生着闷气。
他气贾狗蛋的不识好歹，更气自己说出的那句混账话。
“咋了，咱家的小英雄让人给欺负了？”奶奶李秀英端着一碗水走进来，一眼就看穿了孙子的那点小心思。
她没多问，只是把水碗放在炕边的桌上，坐下来，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杨志国的后背。
屋子里缭绕着她烟袋锅里特有的旱烟味道，那味道杨志国从小闻到大，是安稳的，是包容的。
他憋不住了，翻过身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连同自己的愤怒和那句说出口就后悔的话。
李秀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拿起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
“志国啊，你不知道，那学堂，对你来说是金窝窝，对他来说，是戳心窝子的刀啊。”
杨志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奶奶。
李秀英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狗蛋他爹，当年就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也是在镇上的学堂里，认识了那个教书的女娃……为了那个女娃，他连婆娘孩子都不要了，跟着人家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在杨志国脑子里轰然炸开。
“所以，在狗蛋心里头，他爹不是走了，是被‘学堂’给抢走了。”李秀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怜悯和无奈，“他怕啊，他怕他要是也去了学堂，他娘……张秀兰，也会像他爹一样，被学堂抢走，也不要他了。这孩子，是心里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杨志国彻底呆住了。
他心里的那点愤怒和委屈，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困惑，不安，还有一股沉甸甸的愧疚。
他想起贾狗蛋那双盛满惊恐和恨意的眼睛，想起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要上学”。
原来，他不是在拒绝自己，他是在和心里那个巨大的恐惧搏斗。
而自己，却用最恶毒的话，往他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捅了一刀。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院子，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可这份暖意，却丝毫没有照进杨志国的心里。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哐”地一声推开，一道踉跄的身影冲了进来，是贾狗蛋的娘张秀兰。
她头发散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狗蛋奶奶。
“秀英嫂子！志国！”张秀兰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你……你们看见我家狗蛋了吗？晌午了，他咋还没回家吃饭啊！”
李秀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没啊，晌午头志国就回来了，没跟狗蛋一起啊。”
张秀兰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一把抓住杨志国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志国，你跟婶儿说实话，你最后是在哪儿看见狗蛋的？他……他跟你说啥了没有？”
杨志国被她摇晃得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句话，像一道淬了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不想上学就去死。”
院子里的阳光明明晃晃，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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