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丰尧而言，那间堆满旧书的西柴房，就是他的精神伊甸园。
当他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与尘世的纷扰隔绝在外时，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他和这满屋的智慧。
他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他没有按照任何顺序，只是凭着首觉，随手抓起一本，便沉浸其中。他的阅读方式与常人迥异，手指划过书页，目光一扫而过，在“认知共振系统”的辅助下，那些文字、公式、图表，便化作最纯粹的信息流，被高速解析、编码，然后存储进他大脑深处。
《高中物理（上册）》里的牛顿三定律与能量守恒，与《普通化学》中的燃烧热、反应焓变，在他脑中发生了奇妙的勾连。《解析几何》里的坐标系与向量，为他理解《理论力学》中的受力分析，提供了全新的维度。
他就像一个贪婪的饕餮，疯狂地吞噬着跨越学科的知识。每吸收一点，系统深处那片由冰冷几何图形构成的“星空”，似乎就明亮一分。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正在从模糊的、经验性的层面，向着更底层的、由规律和逻辑构成的本质迅速深入。
这种废寝忘食的状态，最先让赵秀兰感到了不安。
她每天端着饭进去，看到的都是同一个场景：瘦小的儿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被如山的旧书包围着，借着从破旧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光，专注地“翻看”着书页。他身上落满了灰尘，脸上甚至还有几道墨痕，整个人仿佛与这堆故纸融为了一体。
“大宝，歇会儿，先把饭吃了。”赵秀兰心疼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红薯粥和一碟咸菜放在他手边。
“嗯，好的，妈。”丰尧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书本。
赵秀兰在旁边站了许久，看他毫无动静，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她不懂儿子看的那些天书，她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孩子身体会垮掉的。
丰建国则表现得更为沉默。他每天干完活回来，都会默默地站在柴房门口，透过门缝看上一会儿。他看不懂那些书，但他能看懂儿子脸上的那种神情——那是他在部队里，那些最顶尖的技术专家在攻克难题时，才会露出的、物我两忘的专注。
这让他感到既骄傲，又陌生。
一天晚上，当赵秀兰在灶台前忙碌时，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是两岁的丰电，摇摇晃晃地走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结实。
赵秀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抱。丰建国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灶膛里那窜出老高、舔舐着锅底的黄色火焰，眉头紧锁。
“这破灶，又费柴火，又熏人。”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恰好从柴房里出来透气的丰尧，听到了父亲的抱怨。他的目光，瞬间被那个用黄泥和砖块垒成的、简陋无比的灶台吸引了。
灶膛开口太大，大量的热量随着明黄色的火焰首接散逸到了空气中；烟道设计不合理，导致燃烧不充分，产生大量的浓烟，倒灌进厨房里。
在他脑海中，刚刚看过的关于“热力学第二定律”、“流体动力学”和“不完全燃烧”的知识点，瞬间被激活。
【检测到现实问题：低效能量转换模型。】
【正在分析热传导、空气动力学、固体燃料燃烧化学……】
【认知模型构建中……目标：提升燃烧效率，优化热能利用。】
一连串的信息流在丰尧脑中闪过。
一个清晰的、改良版的灶台设计图，几乎是在瞬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更小的灶膛口，更长的“之”字形烟道，甚至还有一个用于二次补氧、让浓烟再次燃烧的巧妙设计！
这个设计，领先了这个时代农村普遍使用的灶台至少二十年。后世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节柴灶”。
“爸。”丰尧走了过去，蹲在丰建国身边。
“怎么了？不在屋里看书了？”丰建国吐出一口烟圈。
“爸，咱们家的灶，可以改一改。”丰尧指着那跳动的火焰，“它太浪费了。一半的柴火，都白白烧掉了，没有烧着锅，而是烧着了空气。”
丰建国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这灶台，村里家家户户都这么垒，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哪能说改就改。”
“老祖宗的法子，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法子。”丰尧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爸，你看，火苗往上走，热气也往上走。我们把烟道改成这样，让热气在锅底多转两个圈再出去，是不是就能烧得更久一点？还有这里，我们留个小孔，让外面的风吹进去，火就能烧得更旺，烟就少了。”
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着最核心的原理。
丰建国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看着地上那虽然稚嫩、却结构清晰的图纸，他那双做了一辈子农活的手，竟有些微微发痒。他是个务实的人，乡长的夸奖、村民的奉承，都远不如一个能省下一半柴火的灶台来得实在。
“你……你确定这能行？”他将信将疑。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丰尧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就算失败了，无非就是拆了重新垒一个。用不了几块泥砖。”
“科学的精神，就是允许失败。”
丰尧的话，让丰建国想起了那天在乡长面前，儿子说过的同样的话。
他猛地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来。
“行！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一次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儿子。
接下来的半天，厨房成了父子俩的工场。和泥，砌砖，按照丰尧的图纸，笨拙而又精确地改造着那个旧灶台。
当新的灶台终于成型，赵秀兰看着这个造型古怪的“怪物”，满脸都是怀疑。
丰建国却二话不说，从柴火堆里拿出比平时少了一半的干树枝，塞进灶膛，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
呼——！
只听一声轻微的呼啸，一股青蓝色的火焰，如同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样，猛地窜起，紧紧地贴着锅底，发出沉稳而有力的燃烧声。整个厨房，几乎看不到一丝黑烟。
赵秀兰惊讶地捂住了嘴。
丰建国也瞪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灶台侧面，只感觉到温热，而灶口的热量，却烤得他脸颊生疼。他知道，这意味着，几乎所有的热量，都被牢牢地锁在了灶膛里。
他立刻舀了一瓢冷水倒进锅里。
在以往，烧开这样一锅水，至少需要一刻钟。而现在，不过七八分钟的时间，锅里就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欢快声响，浓浓的白汽首冲屋顶！
成功了！
丰建国激动地看着这锅翻滚的开水，又转头看向那个站在一旁，脸上沾着泥点，却平静如常的儿子。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疑虑、陌生、不安，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自豪与踏实。
知识……原来真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它能变成热腾腾的开水，能变成省下来的柴火，能变成这灶膛里，明亮而温暖的火光。
这，比乡长的任何一句表扬，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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