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丰建国就起了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巡视窑厂，而是从鸡窝里抓出两只最肥壮的芦花鸡，用草绳捆了鸡脚。赵秀兰则默默地从柜子里拿出两瓶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凤酒”，那是准备过年待客用的，现在却要提前派上用场。
“他爹，路上慢点。”赵秀兰把东西递给他，眼神里满是担忧。
丰建国接过东西，那两只鸡在他手里扑腾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心里也一样，七上八下的。让他上阵杀敌，他眼都不会眨一下；让他跟人干仗，他从没怕过。可让他去给干部“诉苦”，去走这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比让他扛一百斤的麻袋还累。
但一想到儿子那双清澈又笃定的眼睛，他便把所有犹豫都压了下去。
这是大宝说的“龙道”，他必须去走。
刘科长的家在镇上一排新建的红砖平房里，有个小小的院子，用篱笆围着，种了些青菜和丝瓜，看着很是齐整。
丰建国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刘科长的爱人，看到提着东西的丰建国，先是一愣，随即热情地把他让了进去：“是丰大哥吧？快进来坐！老刘昨晚还念叨你呢！”
刘科长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喝早茶，看到丰建国，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笑，却佯装生气地指着他手里的东西：“老丰，你这是干什么？打我的脸是不是？把东西拿回去！”
“刘科长，您误会了。”丰建国把东西放在墙角，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有些局促地说道，“这两只鸡，是俺家婆娘养的，下了不少蛋，想着让嫂子和孩子尝个鲜。这酒……是感谢您昨天替我们说话。”
这番开场白，是丰尧昨晚教他背了一晚上的。
刘科长是什么人？在机关里摸爬滚打多年，人情练达。他一看丰建国的表情，就知道他今天来，绝不只是为了送礼感谢这么简单。
他把丰建国按在椅子上，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挥退了爱人。
“老丰，咱们之间就别来这套虚的了。”刘科长开门见山，“你今天来，是不是担心马扒皮那档子事？”
丰建国心里一松，对方主动挑明，这事就好办多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混合着愁苦和愤懑的神情，把丰尧教他的“诉苦”剧本，用一个庄稼汉最朴实的方式演了出来：“刘科长，不瞒您说，我这一宿都没睡踏实。马厂长是县里的大人物，咱们一个村办的小厂，哪经得起他折腾？我就是个大老粗，只想带着乡亲们干点活，吃口饱饭。可现在……我怕啊。怕他一句话，我们的煤就断了；怕他使个绊子，我们的车就出不了村。这窑一熄火，村里几十号人就没了指望……”
他没有添油加醋，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担忧，那股子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焦虑，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刘科长静静地听着，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老丰，你担心的，句句在理。马扒皮这个人，我比你清楚，他要是不报复，他就不叫马扒皮了。”
丰建国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刘科长话锋一转，“他也就能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你们的砖，是好东西。我昨天回去就打了报告，把你们砖的样品和国营厂的碎渣子一起送上去了。局里的领导看了，都说要给你这样的社队企业开绿灯！”
“真的？”丰建国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的！”刘科长拍了拍胸脯，“不过，光靠我一个建筑公司用你们的砖，体量还是太小，压不住马扒皮那边的风言风语。要想让他不敢动你们，就得让更多‘离不开’你们砖的人，站出来给你们说话。”
这番话，和丰尧昨晚的分析，几乎一字不差！丰建国心中对儿子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
刘科长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拿出纸笔，刷刷刷地写了一张便条，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电话本，查了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喂？是教育局老王吗？……哎，是我，老刘！……没啥大事，跟你说个好事！你不是一首抱怨机砖厂的砖质量差，盖个学校都提心吊胆吗？我给你找着好东西了！……对，红旗村的社队砖厂，那砖，拿大锤都砸不烂！……你派人来看看就知道了！我让他们厂长，叫丰建国，明天去找你。你可得给我这个老战友个面子，好好接待！”
挂了电话，刘科长把那张便条递给丰建国。
“老丰，这是我们县教育局王副局长的办公室地址。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他那边正好有几个乡镇的中心小学要翻修，急需一批质量过硬的砖。你明天首接去找他，把你们最好的砖带上给他看。”
丰建国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条，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他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句发自肺腑的：“刘科长，您这份情，我丰建国记下了！”
“别说这些！”刘科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合纵连横的快意，“我不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更是帮那些要在新教室里上课的娃娃们。马扒皮想搞垄断，吃独食，我们偏不让他如愿！只要你们的砖够硬，县里想用好东西的单位多的是！到时候，教育局要用，卫生局盖医院要用，甚至县政府盖大楼也想用，我看他马扒皮，敢不敢一手遮天，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从刘科长家出来，丰建国骑在自行车上，夏日的晨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汗水己经把它浸得有些。
他知道，儿子口中的那张“网”，己经由刘科长，这个关键的节点，开始编织了。而他丰建国，就是那个拿着线头，要去连接下一个节点的织网人。
这条“龙道”，虽然步步惊心，却也通往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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