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路，仿佛都比来时宽阔了许多。
夕阳将牛车和马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车上的人，脸上都映着金色的光，那光发自内心。
车轮滚滚，压过尘土，却压不住那满溢的、几乎要沸腾的喜悦。
“卖光了！整整五车砖，不到一下午，全卖光了！”
“你们是没看到，那些城里人抢得有多疯！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还是建国哥有法子，那锤子一砸，比说一百句话都管用！”
一个负责收钱的后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手抖得像是捧着刚出生的婴儿。这里面装着的，是红旗村从未见过的巨款，是全村人这个月的指望，更是他们扬眉吐气的证明。
回到村里，整个红旗村都成了欢乐的海洋。
丰建国兑现了承诺，所有跟着去县城的人都多算了半天工钱。他还自掏腰包，让婆娘赵秀兰杀了只鸡，又去村头小卖部赊了几瓶劣质白酒，就在砖厂的空地上，摆了一场简单的庆功宴。
酒酣耳热之际，汉子们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下午在十字路口的“壮举”，每一次复述，都让他们的胸膛挺得更高，声音更响。
丰建国被众人簇拥在中央，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他的脸膛喝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他看着眼前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心中豪气干云。这是他的乡亲，是他带着打赢了第一场仗的兵！
然而，在这片喧嚣中，他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在砖窑角落的阴影里，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丰尧没有参与庆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奇怪符号。两个弟弟丰雷和丰电，一人抱着他一条腿，己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晶莹的口水。
那份与周遭狂欢格格不入的沉静，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丰建国有些发热的头脑。
他放下酒杯，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大宝，怎么不去吃点东西？今天你是头功！”丰建国蹲下身，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
丰尧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父亲小声点，别吵醒了弟弟。然后他才轻声说：“爸，仗才刚开始打，庆功太早了。”
丰建国心头一凛，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你是说……马东山他还会来？”
“他不是来不来的问题，是一定会来。”丰尧将手里的树枝丢掉，拍了拍手上的土，“爸，你把他当成一条疯狗。今天，咱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打了一顿。他现在躲回窝里，你猜他会干什么？”
丰建国皱起了眉头：“他会叫。叫得更凶，然后找机会再扑上来咬人。”
“不对。”丰尧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他不是野狗，他是家犬。他自己咬不到我们，就会去找他的主人。他会对着主人摇尾巴，哀嚎，告诉主人，有一只狼闯进了院子，要抢他的骨头。”
“主人？”丰建国咀嚼着这个词，瞬间明白了过来，“你是说，他会去找县里那些当官的？”
尹哲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对。”丰尧肯定地说道，“工商，税务，甚至公安，所有他能动用的关系，都会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上来。查账，查质量，查安全，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咱们的砖厂停工整顿。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丰建国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冰凉。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商业上，还是个只会用蛮力的门外汉。
“那……那我们怎么办？”他有些焦急地问。
“猎人要想打狼，不能只靠手里的枪，还得跟看林子的人打好招呼。”丰尧站起身，帮父亲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爸，你现在就去办三件事。”
“第一，把今天卖砖赚的钱，拿出一半，明天一早就去县里的信用社，用我们红旗砖厂的名义存进去。咱们要有正规的对公账户，这是给税务局看的。”
“第二，把咱们砖厂所有的开销，哪怕是买一个螺丝钉的钱，都记在一本新账上。要记得清清楚楚，这是给工商局看的。”
“第三，”丰尧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明天，你带上咱们最好的青砖，也带上那本新账本，不要去找什么局长，你首接去县政府，找主管城建的副县长。”
丰建国愣住了：“找副县长？人家能见我一个农民？”
“能。”丰尧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不用告状，也不用诉苦。你只告诉他三句话。”
“第一句：我们红旗村能烧出比机砖厂更好、更便宜的砖。”
“第二句：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清清楚楚，愿意接受国家任何检查。”
“第三句：我们愿意以最低价，优先供给县里所有的政府工程，比如盖学校，修水坝。”
丰建国呆呆地听着，他感觉儿子不是在教他怎么做生意，而是在下一盘他完全看不懂的棋。
他明白了。
马东山想把这件事变成私人恩怨，利用规则来打击自己。而儿子要做的，是首接跳出这个层面，把红旗砖厂和整个县的“公共利益”绑在一起！
一旦绑上了，马东山再想动红旗砖厂，就不是在动一个村办企业，而是在和县政府的脸面作对！
这一招，叫釜底抽薪！
“爸，记住。”丰尧的声音将丰建国的思绪拉了回来，“马东山是猎犬，而我们，要做帮主人看家护院的猎人。猎犬再凶，也凶不过猎人。因为它不知道，主人真正想要的，不是一条只会叫的狗，而是一份能让他睡安稳觉的家业。”
丰建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与担忧一扫而空。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到自己腰高，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儿子，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睡熟的丰雷和丰电，另一只手，则重重地按在了丰尧的肩膀上。
“好！爸听你的！”
这一刻，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
而远在县城的马东山，正坐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疯狂地拨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声音怨毒而狰狞。
“喂？工商局王哥吗？我，东山啊！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他不知道，在他撒出自己的猎犬时，真正的猎人，己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主人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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