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清欢记新糊的窗纸,在粗木桌面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林晚照正低头擦拭灶台,忽闻门外传来几声轻咳,抬头便见一位清瘦老者负手立于店外,正仰头细看门楣上“清欢记”三字。
那人约莫五十上下,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首裰,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干净整齐。他看得极为专注,花白的长须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位老先生,可是要用些饭食?”林晚照放下抹布,迎了出去。
老者闻声收回目光,朝林晚照微微一笑,颔首道:“老朽姓赵,路过此地,被这店名吸引。字是好字,意境更佳,‘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先生此句,用在此处倒是贴切。”
此时,沈清言正捧着几册旧书从后院出来,似是要去还书。见到赵先生,他脚步微顿,随即上前一步,执礼甚恭:“赵先生。”
赵先生转头看他,眼中笑意加深:“沈小友,果然是你。方才看这字迹便觉眼熟,如今看来,这清欢记与你有关?”
沈清言耳根微红,侧身引手:“晚生不才,在此帮闲。先生若不嫌弃,还请入内稍坐。”
林晚照这才明白,这位赵先生竟是沈清言的旧识。她忙将人请进店内,阿禾机灵地沏了一壶周婆婆送的、自家晒的菊花茶来。
赵先生落座,并不急着喝茶,目光再次环顾这间小小店铺。
墙上是沈清言书写挂上的木牌菜单,笔力清劲,解释菜品的短句也雅致有趣。灶台干净,桌椅简朴却无油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舒适的食物清香,而非寻常食肆的油腻气味。
他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这才端起粗陶茶杯,呷了一口菊花茶。茶水温润,菊香清冽,入口微甘,显然是用了心炮制的。
“好茶。”赵先生放下茶杯,看向沈清言,又看看林晚照,“店雅,茶香,字佳,想必菜品亦是不凡。老朽昨日偶得一碗‘雪霞羹’,滋味清雅,印象深刻,可是出自这位娘子之手?”
林晚照笑着应道:“赵先生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手艺。”
“过谦了。”赵先生捋须微笑,“如今汴京食肆,多追求浓油赤酱、肥甘厚味,似这般清雅别致、追摹古意的,倒是少见。”他话锋一转,看向沈清言,“清言小友,你在此处,倒是比往日抄书代笔时,多了几分生气。”
沈清言微微垂眸:“赖林姑娘收留,得一安身立命之所。”
赵先生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了然一笑,不再多言此事。
他又坐了片刻,细细问了几道菜的来历与做法,尤其对“莲房鱼包”和“雪霞羹”的复原过程听得津津有味。沈清言在一旁补充解说,引经据典,言谈从容,与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晚照在一旁瞧着,心下暗叹,这书生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末了,赵先生起身告辞,行至门口,似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明日午后,老夫有几位好友小聚,皆是清谈之人,不喜酒楼喧嚣。不知清欢记可方便接待?无需大张旗鼓,只求几味清雅小菜,一处安静角落便可。”
沈清言看向林晚照,林晚照立刻点头:“自然方便!先生们何时到来,我们定当悉心准备。”
“如此,便有劳了。”赵先生含笑一揖,翩然离去。
送走赵先生,林晚照和沈清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紧张与兴奋。这是清欢记第一次接待文人小聚,意义非同一般。
“赵先生在文人中颇有名望,虽隐居市井,但其好友皆非俗流。”沈清言沉吟道,“此次小聚,虽说是小聚,却也是清欢记的一次机缘。”
林晚照点头:“我明白。场面菜咱们做不来,也不符合咱们店的调性,就在‘清雅古意’西个字上下功夫。既要好吃,也得有说头,最好还能应景。”
她心思活络开来,脑中那本无形的《山家清供》再次飞速翻页。忽然,一道菜名跳入脑海——诗礼银杏。
这道菜名取自“诗礼传家”的典故,本身便极对文人胃口。且银杏色如金,形似扇,寓意好,口感软糯微苦,回甘悠长,最适合作茶点或宴席间的清口小食。
“有了!”林晚照眼睛一亮,“明日做一道‘诗礼银杏’!”
只是这银杏处理起来颇为麻烦。新鲜白果需先去硬壳,再褪去那层苦涩的内皮,稍有不慎,沾染上汁液还会手痒。
次日天未亮,林晚照便起身忙碌。沈清言也早早过来,见状二话不说,洗净了手,拿起小锤,跟着她一起小心翼翼地敲开一颗颗象牙色的白果硬壳。阿禾则蹲在一旁,将敲出来的果仁捡入盆中。
“这内皮需用热水浸泡片刻,才好搓去。”林晚照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动作要轻,否则果仁易碎。”
沈清言学得极快,很快便掌握了力道。他低头专注地褪着杏仁外那层棕红色的薄膜,修长的手指动作细致耐心。晨光熹微中,两人并肩坐在小凳上,中间隔着一盆温水和越堆越多的金黄果仁,竟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处理好的白果仁颗颗圆润,色泽金黄,如同小小的金珠。林晚照将其放入小砂锅中,加入少量清水、一小块冰糖和极少量的盐,慢慢煨煮。火候需极小心,既要将白果煮至软糯粘牙,又不能令其破碎散形。
随着小火慢炖,一股独特的、略带苦意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
午后,赵先生如期而至,身后跟着三位年纪相仿、气质清矍的老者。一人穿着葛布道袍,一人手持竹杖,另一人则提着个小巧的鸟笼,里头却无鸟,只插着几卷画轴。
小店顿时显得有些局促,气氛却丝毫不显尴尬。沈清言早己将唯一的那张方桌擦得光亮,移至窗边光线最佳处,摆上了西副碗筷茶杯。
他今日也特意换了件干净的学子衫,迎客、引座、斟茶,言行举止谦和有礼,又不失读书人的风骨,竟将这市井小店衬得如同雅舍一般。
林晚照在灶后看着,心下稍安,转身便开始准备菜肴。
首先奉上的自然是招牌的“莲房鱼包”和“雪霞羹”。新采的莲蓬与芙蓉花,确保了极致的清鲜。那形如艺术品的莲房鱼包和色彩惊艳的雪霞羹一上桌,便成功吸引了所有先生的目光。
“妙!以莲为器,藏鱼其中,巧思更兼雅趣!”那提画轴的老者击节赞叹。
“羹如雪,花似霞,名不虚传。观之赏心悦目,食之润肺清心。”持竹杖的老者细细品鉴。
赵先生面有得色,捻须微笑:“如何?老夫所言非虚吧?”
沈清言在一旁温声讲解两道菜的出处与寓意,引了几句相关的诗词,听得几位老先生频频点头,看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赏。
酒过三巡——其实并无酒,以林晚照特调的蜂蜜薄荷饮代之——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络。几位先生开始谈诗论画,评点古今。
这时,林晚照将精心烹制的“诗礼银杏”端了上来。
小巧的白瓷碟中,一颗颗金黄的银杏果仁堆叠如小山,表面泛着晶莹的光泽,热气携带着独特的微苦清香袅袅升起。
“此乃‘诗礼银杏’。”沈清言适时介绍,“取自孔鲤‘过庭受训’之典,寓意诗礼传家。银杏虽微苦,然细品回甘,如读书习字,先苦后甜。诸位先生博古通今,此小食聊以佐谈,亦算应景。”
这番介绍,既点了菜名由来,又捧了在座诸人,说得极为漂亮。
几位老先生果然大感兴趣,纷纷举箸品尝。
煮得火候恰到好处的银杏,口感软糯非常,入口先是淡淡的清苦,随即化开的是冰糖煨出的甘甜与果仁本身的回甘,层次丰富,余味悠长。那一点点的盐更是点睛之笔,巧妙地提升了甜味,让口感不至甜腻。
“好!味甘微苦,回味绵长,果然如读书之道!”葛袍老者颔首称赞。
“形色如金,寓意亦佳。沈小友解说更妙。”提画轴的老者笑道,“当为此景此食浮一大白!”说罢以蜂蜜饮代酒,饮了一大口。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位先生吟了一句咏秋的诗,另一位立刻接了下句。话题很快转到了联句上。你一句,我一句,或咏食,或咏景,或抒怀,雅趣横生。
沈清言侍立一旁,偶尔被问及,也能从容应对,甚至被起哄着也接了两句,虽不算绝妙,却也工整应景,引得老先生们笑着称许。
林晚照和阿禾在灶间听着外间的谈笑风生,诗句往来,虽不大懂,却也觉得热闹有趣。
“小娘子,沈先生真厉害,那些老先生好像都很喜欢他。”阿禾小声说,眼里满是崇拜。
林晚照看着窗外那道青衫挺拔的身影,他正为一位先生斟茶,侧脸沉静,目光专注。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嗯,他肚子里是有些墨水的。”
这场小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几位先生尽兴而归,临走前,皆对菜品和氛围赞不绝口,赵先生更是面露红光,显得极为满意。
“清言小友,林小娘子,今日叨扰了。”赵先生临行前,对送出门的二人道,“此地清静,食精器洁,更难得是有此雅意。日后若再有小聚,必当再来。”
送走客人,夕阳己将巷子染成金黄。小店恢复了宁静,桌上只余空盘净盏,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食香和方才的文墨之气。
沈清言默默收拾着碗筷,神情虽疲惫,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舒缓的光彩。
林晚照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书生或许并不止是个会算账、写字好看的账房。这片小小的天地,似乎也能让他发出属于自己的、温润的光。
她心里琢磨着,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复原《山家清供》里那道需要蘸墨汁吃的“墨草饼”,不知道沈清言见了,又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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