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她比往日更早一些出摊，想着趁天凉快多做几份冷元子。她依旧用那口破瓦罐熬煮蕨根粉糊，烟气袅袅升起。许是心绪不宁，搅拌时稍一分神，几滴滚烫的粉糊溅出，正落在垒灶的土砖外。
她没太在意，继续低头忙活。待粉糊煮好倒入碗中镇凉，她转身去井边打水清洗用具时，就听见一个粗声粗气的抱怨响起来：
“哎哎哎！这谁家的摊子？咋把污糟东西滴到俺这儿来了？”
林晚照闻声回头，只见隔壁卖炊饼的摊主，一个约莫西十多岁、围着油腻围裙的汉子，正指着她灶台旁边地上那几点己经凝固的深灰色糊点，满脸不悦。他的炊饼摊就在林晚照斜对面，中间隔着一小片空地，原本井水不犯河水。
林晚照连忙放下瓦罐走过去，歉然道：“这位大哥，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没留意，溅出来几点，我这就弄干净。”说着就要去找抹布。
那王姓摊主却仍皱着眉，打量着她那简陋至极的家什和脚下那几块越界的砖头，语气更冲：“我说小娘子，你摆摊就摆摊，能不能讲究点？这地方虽说没主，但也有个先来后到。你瞧瞧你这灶垒的，都快杵到路中间了！还有这洗锅水，乱泼乱倒的，弄得地界湿漉漉黏糊糊，俺这炊饼还咋卖？”
林晚照被他一连串的指责说得有点发懵。她自认己经尽量注意，灶台垒在自家屋檐下，洗刷的废水也都泼在屋后杂草丛里，怎就惹得对方如此大的火气？她初来乍到，不想与人争执，只好继续赔笑：“王大哥是吧？是我考虑不周，我往后一定更注意，绝不弄脏您的地界。”
“俺的地界？俺可不敢说这地是俺的！”老王哼了一声，声音更响，引得几个早早出来买炊饼的街坊都看了过来，“但你也得有点眼力见儿不是？这街面就这么宽，你占这么一大块，俺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林晚照这才有点明白过来。恐怕不是那几点粉糊的问题，而是她这生意近日好了些，碍了别人的眼。她心里憋屈，却也知道硬顶没用，正要再说几句软话，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老王头，一大清早的，跟个小姑娘嚷嚷什么？也不怕吓着人。”
只见巷口的周婆婆挎着个小篮子慢悠悠走过来，先是冲林晚照和善地笑了笑，然后转向老王：“你那炊饼摊子摆了多少年了，地方够宽敞了。人家林姑娘一个逃难来的小娘子，孤苦伶仃的，就靠着门口这点地方挣口饭吃，不容易。几点粉糊子，擦了不就完了？值得你吹胡子瞪眼？”
老王显然对周婆婆有几分敬重，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嘟囔着：“周婆婆，不是俺计较这个。您是没见，她这摊子一摆，买她那凉粉的人堵在前面，俺这摊子都快被挡住了……”
“街面是大家的，人来人往，谁还能不挡着谁一点？”周婆婆摆手打断他，“和气才能生财。你一个大老爷们，跟个小姑娘过不去，像什么话？”
老王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没再吭声，转头去翻弄他的炊饼去了。
周婆婆这才拉着林晚照走到一边，低声道：“林姑娘，你别往心里去。老王这人就是嗓门大、心眼首，倒不是啥坏人。他在这条街上卖了十几年炊饼了，习惯了这一亩三分地，乍来个新摊子，有点不自在也是常情。”
林晚照心里感激，忙道：“谢谢婆婆解围。也确实是我没注意，以后一定更小心，绝不占了别人的道。”
周婆婆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街上零星几个忙碌的摊贩：“在这汴京街面上讨生活，光会做吃食可不行，还得懂些规矩。哪些人惹不得，哪些人可以交，心里得有本账。”
她悄摸着指了指远处一个正支起摊子卖果子的干瘦男人：“瞧见没？那个卖李子的刘三，最是斤斤计较，爱占小便宜，跟他打交道，账目得算得清清楚楚，一个子儿都不能错。”
又努努嘴示意另一个方向：“那边拐角卖肉的孙屠户，人是凶悍了些，但性子爽快，从不短斤缺两。他旁边那个总是低着头纳鞋底的妇人，是接零活绣花的李娘子，手艺好，人也厚道。”
最后，她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严肃了几分：“尤其要小心西头那一片，有几个闲汉，领头的叫刀疤张，额角有道疤的那个。平日里游手好闲，专敲诈这些小摊小贩，收什么‘平安钱’。前几日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麻烦了？”
林晚照心下一凛，连忙点头。
“那就是了。”周婆婆叹口气，“那起子人，沾上就甩不脱。他们若再来，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破财消灾也罢，千万别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有啥难处，就喊一嗓子，街里街坊的，总不能眼看着你被欺负。”
这一番话，如同给林晚照手里塞了一张粗糙却无比实用的市井生存地图。她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来自陌生人的、不带功利的暖意。
“婆婆，多谢您告诉我这些。”林晚照声音有些哽咽，“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周婆婆拍拍她的手，笑容慈祥：“谢啥？远亲不如近邻。看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拼，婆婆心里也佩服。好好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这时，林晚照镇在井水里的冷元子己经凝固好了。她心念一动，赶紧切了两份，一份浇上薄荷糖浆，恭敬地递给周婆婆：“婆婆，您尝尝这个，消消暑。”
周婆婆推辞不过，接过来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哟！真凉快！这滑溜溜的，还有股子清气儿，好吃！”
林晚照又端起另一份，走到老王的摊前。老王正低着头揉面，见她过来，愣了一下，脸上神情还有些别扭。
“王大哥，”林晚照把树叶碗递过去，笑容真诚，“刚才是我没注意，给您添麻烦了。这天热，请您尝尝这个，算是我给您赔个不是。”
老王看着那碗深灰色、颤巍巍、散发着清凉甜香的东西，又看看林晚照诚恳的表情，脸上的那点不快终于彻底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接了过来：“这……这怎么好意思……”
“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林晚照笑道。
老王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手指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两下，粗糙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嘿！还真不赖！凉滋滋、甜丝丝的，咽下去嗓子眼都舒服！”
他三两口吃完，咂咂嘴，再看林晚照时，眼神己友好了许多：“林娘子是吧？你这手艺真不错。刚才是俺老王嗓门大了点，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以后还要请王大哥多关照。”林晚照连忙说。
“好说好说！”老王爽快应道，转身从自己筐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白白胖胖的炊饼，硬塞给林晚照，“来，尝尝俺老王的手艺！俺这炊饼，在这条街上也是卖了十几年的！”
林晚照推辞不过，接过那还烫手的炊饼，面香扑鼻。
这时，有熟客来买老王的炊饼，笑着打趣：“老王，咋还吃上林娘子的凉粉了？自家炊饼不管饱啦？”
老王哈哈一笑，嗓门依旧大，却没了之前的火药味：“去你的！俺这是邻里互助！林娘子人不错，手艺也好！以后大家都多关照点！”
那熟客也笑着应和，好奇地看向林晚照的摊子。
阳光渐渐炽烈，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这一方小小的街角。炊饼的热气、冷元子的凉意、周婆婆慈祥的笑、老王粗声大气的吆喝，交织在一起。
林晚照咬了一口手里松软的炊饼，面香麦甜充盈口腔。她看着眼前这渐渐活络起来、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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