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咳嗽时没咽下去的气。林野提着半盏台灯上来时,光柱里的浮尘正顺着天窗漏下的阳光往下沉,落在积了薄灰的木箱上。木箱是外婆出嫁时带的陪嫁,樟木做的,这么多年过去,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樟香,混着旧木头的霉味和阳光晒透的暖味,裹得人心里发沉。
他把台灯放在木箱旁边的旧藤椅上,灯绳拉了两下才亮,昏黄的光刚好罩住木箱。铜锁早就锈成了深褐色,钥匙孔里堵着灰,他从口袋里摸出上周找到的螺丝刀——还是外婆生前修收音机用的,木柄被磨得光滑发亮——抵在锁扣上轻轻拧。“咔嗒”一声,锈迹剥落的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时光里松了绑。
箱子盖掀开时,一股更浓的樟香涌出来,底下垫着的蓝印花布己经褪色,边角卷得像被揉过的纸。上周匆匆翻找时只看到了那叠信和几件旧毛衣,这次细看,才发现蓝印花布的缝隙里藏着个小小的布包,针脚缝得密不透风,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林野先把布包放在一边,指尖落在那叠信上。红绳是毛线编的,颜色早就发灰,轻轻一扯就松了。最上面的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右上角用蓝黑墨水写的“致阿棠”,字迹娟秀得像描过的,笔锋却带着点刚劲,不像女子的字。他想起外婆的名字,户口本上写的是“李秀棠”,但妈妈说,外婆年轻时总让别人叫她阿棠,说“秀棠”太文气,像戏文里的姑娘。
拆开第一封信,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方格纸,边缘己经脆得发卷,指尖一碰就掉下来点纸絮。墨水晕开的痕迹里,能看出写信人当时可能手在抖,或者信纸没放平整。“阿棠,今天厂里出太阳了,车间的窗户开着,风把玉兰花的香吹进来,我才想起你说过,最喜欢玉兰的白,说像刚下的雪。我中午去厂门口的花坛摘了两朵,压在信里,不知道等你收到时,香还在不在。”
林野的指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掀开信纸,果然在夹层里摸到两片干枯的花瓣。花瓣己经变成了深褐色,薄得像蝉翼,他轻轻捏了一下,就碎成了粉末,落在手背上,痒得像外婆以前用羽毛帮他扫掉肩上的碎发。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春天,外婆总带着他去小区后面的公园。公园里有几棵老玉兰树,花开的时候满树雪白,外婆会站在树下看很久,然后捡一片落在草地上的花瓣,用纸巾包好,塞进他的书包里。“阿野,你看这花,开得干净,落得也干净,不沾泥。”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花瓣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公园里卖的棉花糖甜。现在再想,外婆说的哪里是花,明明是她藏在心里的人。
第二封信还是写日常,字里行间都是细碎的小事:“今天车间新来了个学徒,十七岁,连扳手都拿不稳,师傅骂他的时候,我想起你刚进厂时的样子,也是笨手笨脚的,总把螺丝拧错地方。”“食堂今天的红烧肉太咸了,我吃了两口就倒了,要是你在,肯定会把你碗里的瘦肉夹给我,说我爱吃肉。”“傍晚下班的时候,我在河边看到有人钓鱼,鱼竿晃了半天,钓上来一条小鲫鱼,他又放回去了。你以前总说,钓鱼的人都有耐心,能等,我以前不信,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落款还是“阿明”,没有日期。林野翻了好几封,都是这样的内容,没有一句“我想你”,没有一句“我爱你”,却每一个字都透着惦念。就像外婆晚年的时候,总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攥着块蓝布,不说话,也不动针,就望着远处的楼。他问外婆在看什么,外婆说“看云”;他问那块蓝布是谁的,外婆就摇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得快要灭的烛火,半天都不亮一下。
看到第五封信时,信纸突然变得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揉过又展开,墨水混着水渍,有些字都晕得看不清了。“阿棠,我听说你要去南方了,是你妈托人找的工作,说那边好,能赚大钱。我昨天去火车站等你,从早上等到傍晚,火车开了一列又一列,我终于看到你了。你穿的那件蓝布衫,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我站在柱子后面,没敢上前。你好像瘦了,头发也剪短了,跟着你哥往火车上走的时候,你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你在看什么,是不是在找我?”
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他记得去年整理外婆的衣柜时,在最底下看到过一件蓝布衫,布料己经发白,领口磨破了边,袖口却缝得整整齐齐。他问妈妈这件衣服为什么不扔,妈妈说“是你外婆的宝贝,年轻时穿的,舍不得”。那时候他没在意,现在才知道,这件蓝布衫里藏着这么多人的等待。
他继续往下翻,第六封、第七封……首到第十一封,内容渐渐变了。阿明开始写他搬了家,搬到了离工厂不远的老巷子,巷子里有棵老槐树;写他学会了煮绿豆汤,放很多糖,因为阿棠喜欢甜的;写他每次路过厂门口的玉兰树,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好像能看到阿棠站在树底下笑。
看到第十五封信时,林野的眼睛湿了。这封信比之前的都长,信纸用了两张,字迹却比以前淡了,像是写信人没力气。“阿棠,我今天去医院了,医生说我肺不好,以后不能再在车间里干活了。我不怕,就是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在车间里加班,你总说等以后不干活了,就找个有院子的房子,种一棵玉兰树,夏天坐在树下喝绿豆汤。现在我找到那房子了,就在咱们以前常去的那条老街上,院子里真的有棵玉兰树,就是有点小,要等几年才能开花。”
“我把房子收拾好了,你以前喜欢的碎花窗帘,我买了一块挂上;你说过的木桌子,我从旧货市场淘了一张,擦干净了还能用。要是你回来,记得敲三下门,我会煮好绿豆汤等你,放很多糖,就像你喜欢的那样。”
落款日期是1983年4月12日,后面再没有新的信了。
林野把信叠好,想重新用红绳捆起来,手却抖得厉害,红绳掉在地上好几次。他蹲在地上捡红绳时,看到了之前放在一边的布包。布包是用浅灰色的粗布做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针脚有点歪,像是刚学刺绣的人绣的。他拆开布包,里面是一枚黄铜发夹,样式很旧,上面的花纹己经磨平了,还有半块橡皮,橡皮上印着“上海”两个字,早就硬得像石头。
他忽然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外婆年轻时有一枚黄铜发夹,是她最喜欢的,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为此还哭了好几天。原来没丢,是被外婆藏在了这里。
林野把发夹和橡皮放回布包,刚要合上,就看到布包的夹层里还有一张小纸条。纸条比信纸还小,叠得方方正正,他展开一看,是外婆的字。外婆的字和阿明的不一样,软乎乎的,像她做的糯米糕。
“阿明,我到南方了,这里很热,没有玉兰树,也没有绿豆汤。我妈说,我们不能再联系了,她说你家里穷,给不了我好生活。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火车站那天,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柱子后面,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舍不得走。”
“我结婚了,他是个好人,对我很好,有了女儿,叫李娟(妈妈的名字)。我有时候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车间里加班,想起你给我带的糖,想起你说的玉兰树。我不敢去找你,怕打扰你的生活,也怕自己忍不住跟你走。”
“听说你搬去了老街的房子,我偷偷去过一次,在巷口看了一眼,看到院子里的玉兰树了,很小,但是很绿。我没敢敲门,怕你不在,也怕你在。”
“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很多事都忘了,但是我还记得你的名字,记得玉兰的香,记得绿豆汤的甜。要是有下辈子,我想跟你一起种玉兰树,一起喝绿豆汤,再也不分开了。”
纸条没有日期,字迹己经有些潦草,能看出是外婆晚年写的。林野拿着纸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纸条上,晕开了外婆的字迹,像当年阿明信里的水渍。
他站起身,把信、布包都放回木箱里,盖好箱子,重新锁上铜锁。台灯的光己经暗了不少,天窗外面的天完全黑了,远处传来邻居家做饭的香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很热闹,却衬得阁楼更安静。
林野提着台灯往楼下走,楼梯还是“吱呀”响,像在替外婆和阿明诉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走到楼下,他看到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外婆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外婆很年轻,梳着两条辫子,戴着一枚黄铜发夹,站在玉兰树下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妈,”林野走过去,坐在妈妈身边,“你知道阿明吗?”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把照片递给林野:“你外婆临终前跟我说过,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阿明。她说阿明等了她一辈子,首到去世,都还住在老街的房子里,院子里的玉兰树,后来真的开花了。”
林野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得慌。他想起信里阿明说的“敲三下门”,想起外婆偷偷去巷口看玉兰树,想起那枚黄铜发夹,想起毛衣口袋里绣的玉兰——刚才整理毛衣时,他在一件灰色毛衣的口袋里看到了,是用白色丝线绣的玉兰,针脚细密,白得像刚落的雪。
原来有些等待,从来不是为了得到回应,只是为了把心里的人,好好藏在时光里,藏在玉兰的香里,藏在绿豆汤的甜里,藏在每一个想起对方的瞬间里。
林野把照片贴在胸口,好像能感受到外婆年轻时的心跳,感受到阿明站在玉兰树下的等待。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像外婆和阿明没说完的话,温柔地照在每一个藏着秘密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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