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二哥的故事时间
那锅共享的山药糊糊所带来的饱腹感与暖意，如同短暂的潮水，终究在几个时辰后缓缓退去，留下依旧空泛的胃袋和持续不断的疲惫。但那份由共享而生的凝聚力与温暖，却沉淀下来，成为了支撑萧家人继续前行的无形力量。
逃荒的队伍依旧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上缓慢蠕动，日复一日，景色单调得令人绝望。除了寻找食物和水，抵御寒冷，似乎再无他事可做。这种机械的重复和渺茫的希望，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尤其是孩子们。
小晴天身体日渐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被抱着或躺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开始流露出对周遭世界的好奇与探索的欲望。她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些无意义的声音，试图与人交流，小手也会指向远处飞过的鸟雀或是风中摇曳的枯草。
柳氏和萧铁柱看在眼里，既欣慰又有些发愁。欣慰的是孩子一天天好起来，愁的是这漫长的路途如此枯燥，除了生存，拿什么来填补这孩子日益增长的认知需求？他们自己尚且被饥饿和疲惫压得喘不过气，又哪里懂得如何启蒙教育？
这时，总显得精力过剩、脑子活络的萧远，主动接过了这个“重任”。
这日午后，队伍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砾石滩暂作休整。日头依旧白晃晃地刺眼，没什么温度。大人们抓紧时间歇息，孩子们则蔫蔫地坐在地上，没什么精神。
萧远却凑到柳氏身边，看着正睁着大眼睛西处打量的小晴天，笑嘻嘻地说：“娘，我来陪妹妹玩会儿。”
柳氏正捶着酸痛的腿，闻言笑了笑：“好，别走远了，小心看着妹妹。”
萧远小心翼翼地从母亲怀里接过小晴天。小姑娘现在己经有些认人，对熟悉的二哥并不排斥，反而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略显破旧的衣襟。
萧远抱着她，走到一处稍微避风的大石头后面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并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只是傻乎乎地逗弄，而是清了清嗓子，摆出了一副说书人的架势。
“晴天妹妹，二哥今天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仿佛要分享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小晴天自然听不懂“故事”是什么，但她喜欢听二哥说话。他的声音不像爹爹那样低沉，不像大哥那样沉稳，也不像娘亲那样温柔，而是带着一种跳跃的、活泼的、总是充满兴致的调子，让她觉得很有趣。她安静下来，仰着小脸，看着二哥一张一合的嘴巴。
萧远的故事，来源五花八门。有的是逃荒前在村里听老人闲扯时记下的零碎片段，有的是从路过说书人那里偷听来的只言片语，更多的则是他自己根据所见所闻即兴编造的。
他今天讲的是一个关于“寻宝鼠”的故事。故事里，有一只神奇的小老鼠，能闻到地下深埋的水源和甜美的根茎，它带领着一群在旱灾中挣扎的人和动物，找到了一个满是清泉和果树的秘密山谷。
“…然后啊，那只小老鼠，就用它的小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萧远一边讲，一边用手指模仿老鼠嗅探的样子，在小晴天面前晃来晃去，逗得她眼睛跟着转。“…吱吱！它就叫了起来！就在这里！大家赶紧挖！挖呀挖呀…”
他的讲述毫无章法，情节支离破碎，时常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讲得极其投入，表情丰富，语气夸张，时而模仿动物叫声，时而做出挖掘的动作，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
小晴天显然被这种生动的表演吸引住了。她听不懂复杂的情节，但她能感受到二哥声音里的情绪起伏，能看到他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她会在他模仿老鼠叫时咯咯地笑出声，会在他做出挖掘动作时，小手下意识地跟着抓挠两下。这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理解和互动。
讲完了“寻宝鼠”，萧远似乎意犹未尽。他看到地上平坦的沙土，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他折了一根相对光滑的枯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
“妹妹，你看，二哥教你认字！”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在地上画图案。
他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下面点上几个点：“看，这是太阳！日头！亮堂堂的！跟我们晴天一样！”
又画了几道波浪线：“这是水！哗啦啦的水！能喝的！”
再画一个小人儿，脑袋大大，身子小小：“这个就是晴天！你看，这是脑袋，这是小手…”
他画的根本不是什么字，只是最简陋的、充满童趣的涂鸦。但他画得极其认真，一边画，一边大声地、清晰地念出他所画的东西的名字。
小晴天的目光果然被地上那些不断出现的、奇形怪状的图案吸引了。她伸出小手，似乎想去摸那些线条，嘴里发出含糊的“啊…啊…”声。
“对！这是太阳！日——”萧远抓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的手指在图案上描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发音。
柳氏休息了一会儿，寻过来看他们在做什么。当她看到儿子正抱着妹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时，不由得愣住了。随即，一股酸楚又欣慰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悄悄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阳光将萧远和妹妹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砾石滩上。少年略显稚嫩却充满耐心的声音，女婴咿咿呀呀的学语声，树枝划过沙土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周遭绝望环境格格不入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画面。
在这片被苦难笼罩的荒原上，知识以最原始、最朴素的方式，悄然萌芽。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学堂先生，只有哥哥对妹妹最真挚的爱与陪伴，化作了地上简陋的图案和口中重复的发音。
萧远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教育，他只是本能地想用这种方式陪伴妹妹，打发这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但他不知道，他这无心的举动，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滴下的一滴甘露，虽然微小，却正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一颗懵懂的心灵，为她打开了一扇认知世界的、极其细微的窗口。
故事和“字”或许很快就会被她遗忘，但那份被耐心陪伴的感觉，那种通过声音和线条与世界建立连接的奇妙体验，将会如同种子般，深植于她的心底。
这一刻，饥饿和疲惫似乎暂时被遗忘了。这片冰冷的砾石滩，仿佛成了只属于他们兄妹二人的、充满奇思妙想的温暖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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