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三章：
关于“南方”的模糊传闻，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虽然未能立刻改变现实的困境，却在萧家人沉寂己久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的希望涟漪。它让他们的目光得以短暂地穿透眼前的苦难，投向一个或许存在的、可以喘息的未来。
这份微弱的期盼，如同在干燥的柴堆里投入了一点火星，虽不足以燃起熊熊烈焰，却足以驱散一丝盘踞在心头己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
恰在这日傍晚，命运似乎也难得地展露了一丝吝啬的温和。队伍在一片相对避风的、有着几块巨大岩石遮挡的洼地停了下来。有人竟然在石缝深处，找到了些许蓄积的、尚未完全蒸发的雨水，虽然浑浊，却足以让几乎干涸的水囊重新鼓胀一些，也让人们焦灼的喉咙得到了片刻的滋润。
萧家的运气似乎也沾了点边。萧峰在附近搜寻时，竟找到了一小丛极其耐旱的、带着辛辣味的野葱，虽然瘦小，却绿意盎然，散发着强烈的生机。柳氏将其仔细洗净，剁得碎碎的，混入最后一点麸皮糊糊里，顿时，一股久违的、带着田野气息的香味弥漫开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虽然食物依旧少得可怜，分到每人碗里只有浅浅一口，但那点绿色和难得的咸香滋味，却像是一剂强心针，短暂地提振了低迷的士气。
吃饱自然谈不上，但至少，那磨人的、灼烧般的饥饿感被稍稍压下去了一丝。身体里仿佛重新注入了一点微弱却实在的能量。
天色渐暗，寒风依旧，但或许是因为那点水，那点绿，那点关于远方的念想，萧家人围坐在那簇比往常稍大些的篝火旁时，气氛竟难得地不再那么沉重压抑。
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的光晕映照在每一张疲惫却依稀松缓了些的脸上，投下温暖跳动的影子。
小晴天喝下了那碗带着葱香的糊糊，似乎很是喜欢，小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安静地坐在柳氏怀里，玩着大哥新编的、一只造型古怪却有趣的“西不像”草编玩具。
就在这时，一向闲不住的萧远，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在这荒原上极为罕见），忽然心血来潮，轻轻地、试探性地哼起了一个调子。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乡间小调，旋律粗糙，甚至有些跑调，歌词也含糊不清，大约是些“月亮出来亮汪汪”、“田里稻谷一片黄”之类描绘丰收和家园景象的、与眼前现实格格不入的内容。他哼得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的生命力。
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歌声，让其他家人都愣了一下，纷纷抬起头看向他。
若是往常，在这种朝不保夕、饥寒交迫的境况下，谁还会有心情唱歌？只怕早就被斥为不懂事、浪费力气了。
但今夜，或许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饱足”，或许是因为那丝缥缈的“希望”，或许只是因为篝火太暖，家人都在，柳氏和萧铁柱对视一眼，竟没有阻止，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淡淡追忆和慰藉的神色。
萧远见没人反对，胆子大了一些，声音稍稍提高，哼得也更加流畅了些。
那简单而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柳氏听着听着，眼神变得有些朦胧，仿佛透过火光看到了遥远记忆中家乡的炊烟和田野。她不由自主地，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跟着哼唱起来，她的声音温柔而略带沙哑，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萧铁柱没有唱，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拍子，紧绷的嘴角在火光的阴影下，似乎极其微弱地柔和了一丝。
就连一向沉稳的萧峰，也忍不住用鼻音低声应和着旋律，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眼神中少了几分平日的警惕，多了一丝难得的松弛。
最小的萧霆和萧霖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虽然不懂歌词，也咿咿呀呀地跟着乱哼，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小晴天停下了摆弄草玩具的动作，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听不懂哥哥和母亲在哼什么，但那悠扬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声音，让她觉得新奇又安心。她安静地听着，小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合，仿佛也在无声地模仿。
一家人，就这样围坐在荒野的篝火旁，用低低的、不成调的哼唱，编织出了一小片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温馨时光。
歌声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破碎和跑调，却充满了真实的情感。它驱散了夜的寂静和寒冷，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饥饿、疲惫和恐惧都被暂时隔绝在了火光之外。他们不再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逃荒者，而仅仅是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片刻宁静的一家人。
这歌声，是对过往平淡生活的一丝微弱追忆，也是对渺茫未来的一份朴素祈愿。
萧远的歌声渐渐停下，最后的尾音消散在夜风里。篝火旁陷入了一片安静的沉默，但这沉默不再是往日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一种温暖的、饱含深情的静谧。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的神情。
“真好听…”柳氏轻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说歌，还是在说这片刻的安宁。
小晴天似乎觉得安静了有些不习惯，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哥的膝盖，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仿佛在要求“再来一个”。
萧远嘿嘿一笑，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等到了好地方，二哥天天给你唱！”
这句脱口而出的承诺，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希望，却在此刻，没有人觉得它是空洞的。
篝火继续燃烧，噼啪作响。
这短暂的美好时光，如同黑夜中的一颗流星，虽然转瞬即逝，却足够明亮，足以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刻下一道温暖的划痕，提醒着他们，生活不止眼前的苦难，还有值得守护的温情和值得期盼的明天。
它不足以改变什么，却足以慰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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