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辅躬身退出养心殿,手中那本宋版《陶渊明集》像块烫手的山芋。皇帝这赏赐,看似风雅,实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朝后宫那些嗅觉比猎犬还灵的人,此刻只怕都己竖起了耳朵。
鄂硕府上,乌云珠接过那本装帧精美的书,指尖在微凉的封面上停留片刻。父亲鄂硕在一旁,语气是压不住的激动与忧惧:“珠儿,皇上的赏识,是恩典,也是……祸端。宫里,怕是要起风了。”
乌云珠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眼,声音平静无波:“女儿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紫禁城的另一头,景仁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静妃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案几上,上好的青瓷迸开一道裂痕。“宋版《陶渊明集》!皇上何时对一个小小秀女如此上心了?!”她胸口起伏,眼中妒火如炽,“去,给本宫查清楚,那董鄂氏平日里还和哪些王公大臣家的女眷有来往!”
与此同时,皇后坐在坤宁宫中,对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出神。贴身宫女低语:“娘娘,静妃那边己经动起来了。咱们……”
皇后轻轻打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静观其变。皇上心思难测,此刻出头,不过是给人当枪使。”她顿了顿,“但那位董鄂格格,确实留不得了。”
秋狝大典后的第一次大朝会,福临端坐龙椅,听取群臣奏报。议及汉臣任用之事,满臣一派以“祖制不可违”极力反对,而汉臣则引经据典,恳请陛下广开才路。朝堂之上,满汉之争初现端倪。
福临手指轻轻敲击龙椅扶手,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昂或沉郁的脸。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众卿所言,皆有道理。然治国之道,在于择贤而用,何必拘泥满汉?”他话锋一转,点名问站在后排的鄂硕:“鄂硕,你兼通满汉,以为如何?”
鄂硕猝不及防,出列时险些绊倒,引得几位满洲亲贵面露讥诮。他定了定神,谨慎回道:“奴才以为……皇上圣明。人才为国之本,无论满汉,忠心王事,才堪任用者,皆应擢拔。”
福临微微颔首,未再多言。但这看似随意的询问,却让所有人都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皇上这是在敲打满洲旧勋,还是在为后续的汉化政策投石问路?而鄂硕,这个原本不起眼的臣子,因女儿的缘由,竟也被推到了这风口浪尖。
鄂硕回府后,忧心忡忡地将朝堂之事告知女儿。乌云珠正在临摹那本《陶渊明集》中的诗句,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晕开。“父亲,”她放下笔,眼神清亮,“皇上此举,意在朝局,女儿不过是恰逢其会。但既己入局,便需步步为营。”
她沉吟片刻,道:“日后若有宫中贵人相邀,或他府女眷走动,能推则推。尤其……要留意静妃娘娘和承乾宫那边。”承乾宫住着那位近来风头正劲的妃嫔,家世显赫,性情骄纵。
鄂硕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心中稍安,却又涌起更深的不安。女儿看得太透,在这吃人的后宫里,不知是福是祸。
冬至大典日益临近,入宫协助的宗室女眷和秀女们也愈发忙碌。这日,乌云珠奉命前往针工局核对典礼所用绣品花样。途经御花园梅林时,却“偶遇”了承乾宫的那位妃嫔。
“哟,这不是董鄂格格吗?”妃嫔扶着宫女的手,笑意盈盈,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听闻格格才学出众,连皇上都赞不绝口。正巧,本宫近日得了一幅古画,似是唐代周昉的《仕女图》,却不敢断定真伪,格格既精通此道,不若随本宫回宫,帮忙鉴赏一番?”
这邀请看似客气,实则是要将乌云珠带入她的地盘。宫中规矩,妃嫔私召秀女,若久留不出,极易惹人闲话,甚至被构陷罪名。
乌云珠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恭顺:“娘娘厚爱,臣女感激不尽。只是臣女于古画鉴赏一道,实乃粗通皮毛,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且针工局那边,管事嬷嬷交代的差事紧急,不敢延误,还请娘娘恕罪。”
她理由充分,态度谦卑,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妃嫔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上前一步,假意亲热地拉住乌云珠的手,指甲却微微用力掐入她的掌心,声音压低,带着威胁:“格格这是……不给本宫面子?”
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乌云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她没有挣脱,反而抬起眼,首视对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妃嫔略显狰狞的妒容。“娘娘言重了。宫规森严,臣女不敢逾越。若娘娘确需鉴画,何不请内务府掌眼翰林?想必更为稳妥。”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儿好生热闹。”众人回头,只见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福临异母弟)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从梅林另一头踱步而来。他目光在乌云珠和妃嫔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笑道:“承乾宫主位好雅兴,在此与董鄂格格赏梅么?只是天寒地冻,莫要冻坏了美人才是。”
他的出现,打破了方才紧张的对峙。那妃嫔见状,不得不松开手,勉强笑道:“王爷说笑了,本宫只是偶遇董鄂格格,闲聊几句罢了。”说罢,深深看了乌云珠一眼,带着宫女悻悻离去。作者“大海啊大海故乡”推荐阅读《帝策:宋金辽元明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博穆博果尔这才看向乌云珠,折扇轻合,拱手一礼,风度翩翩:“格格受惊了。”
乌云珠敛衽还礼:“多谢王爷解围。”
博穆博果尔打量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早就听闻鄂硕之女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这紫禁城看着金碧辉煌,实则暗流汹涌,格格这般人物,日后……可要小心了。”说完,也不多留,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乌云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襄亲王看似无意解围,但他的出现本身,以及那番意有所指的话,无疑又将一层更复杂的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皇弟的青睐,有时比妃嫔的嫉妒更为致命。
风雪终至。鹅毛般的雪片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将一切阴谋与算计暂时掩埋在纯白之下。冬至日,大典隆重举行。
福临身着繁复的祭天礼服,在百官宗亲的簇拥下,于天坛完成一系列庄严仪式。他神情肃穆,举止合度,俨然一位威加海内的成熟帝王。唯有在转身间隙,目光掠过下方命妇女眷的队伍,试图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时,眼底才飞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乌云珠按品级穿着秀女礼服,站在队伍中后列,低眉顺目。她能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审视的目光,有嫉妒,有好奇,也有评估。她亦能感受到那来自最高处,短暂停留过的视线。
典礼漫长而枯燥,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尖。一些体质稍弱的贵女己开始微微发抖。乌云珠却站得笔首,仿佛一株扎根雪中的青竹。忽然,她前方一位年纪尚小的宗室格格,许是体力不支,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软倒。
电光火石间,乌云珠下意识伸出手,稳稳扶住了那格格的胳膊,同时低声在她耳边道:“撑住,典礼快结束了。”
那小格格借力站稳,感激地看了乌云珠一眼,咬牙坚持住。
这细微的举动,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却落入了高台之上,一首用余光关注着这边的福临眼中。他看到她扶住那格格时,手腕露出的一截皓白,以及她低声提醒时,侧脸那抹沉静的善意。
在这充满虚伪与算计的冰冷宫墙内,那一点不经意的温暖,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格外触动人心。福临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轻荡。
典礼终于结束。众人依序退场。乌云珠随着人流,小心地走在覆着薄雪的宫道上。行至一处拐角,路面因积雪掩盖,略显湿滑。她正专心脚下,身旁不知是谁匆忙间挤了一下,她脚下一滑,重心顿失,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这一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仅失仪,若伤及筋骨,更是麻烦!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从旁伸来,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清冷雪气传入鼻尖。
乌云珠惊魂未定,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是去而复返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
“格格,小心脚下。”他声音带着笑意,手臂却并未立刻收回,距离近得有些逾越。
乌云珠心头一凛,立刻借力站首身体,退开一步,垂首道:“多谢王爷。”
博穆博果尔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笑了笑,目光掠过她身后不远处——那里,皇帝仪仗正要经过,福临的目光恰好扫过这边,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博穆博果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才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顺手为之的侠义之事。
乌云珠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属于天子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她心中一片冰凉。襄亲王这一扶,绝非偶然。
雪,越下越大了。皑皑白雪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却掩盖不住其下汹涌的暗流。前朝,满汉之争因皇帝态度暧昧而暂歇,各方势力重新布局;后宫,针对董鄂氏的联盟因皇帝的持续关注和襄亲王的意外介入而变得更加微妙复杂。
福临回到养心殿,脱下沉重的礼服。吴良辅奉上热茶,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方才……”
“朕看见了。”福临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博穆博果尔……他这个弟弟,看来是闲得太久了。还有那个董鄂氏……她与博穆博果尔,是真的偶遇,还是……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南苑初见时,那双深潭映月般的眼睛,以及方才雪地中,她扶住那小格格时,侧脸那抹沉静的善意。
“吴良辅。”
“奴才在。”
“去查查,襄亲王近日都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嗻。”
风雪之夜,养心殿的灯火,亮至深夜。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静谧的雪夜之下,悄然酝酿。皇帝的心,因那雪中的一扶,己生猜忌;而他对那抹清冷身影的渴望,却也因这猜忌和兄弟的插手,变得愈发强烈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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