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冠礼的日子，在暖暖混杂着期待、紧张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怯中，如期而至。
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惠风和畅。
靖王府邸朱门洞开，车马盈门，宾客如云。京城中有头有脸的权贵、宗亲、朝臣几乎悉数到场，皆来观礼靖王世子萧景珩的盛典。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仆从们步履轻快却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喜庆的气氛。
暖暖随着母亲林夫人一早便到了王府，被引至女眷所在的观礼区域。这片区域用精致的屏风与主殿男宾区稍稍隔开，既保全了礼节，又不妨碍观礼视线。
她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樱草色襦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清新雅致又不失隆重。发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是母亲特意为她今日挑选的，蝶翅轻颤，灵动可爱。小桃在一旁悄悄打量，忍不住低声赞叹：“小姐，您今天真好看，像画儿里的人似的。”
暖暖却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频频望向殿外，期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仿佛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
林夫人察觉到女儿的紧张，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笑道：“别紧张，一会儿好好观礼便是。景珩那孩子，向来是稳重的。”
暖暖轻轻“嗯”了一声，脸颊微热，幸好有脂粉遮掩。
吉时将至，鼓乐声渐起，庄严肃穆。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向大殿入口。
只见靖王爷萧战与靖王妃周婉清身着正式朝服与品级大装，神色庄重，缓步走向主位。在他们身后，今日的主角——萧景珩，终于现身。
当那一抹身影映入眼帘时，暖暖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瞬间远去，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正稳步走入殿中的身影。
他褪去了平日惯穿的素色常服，换上了一套极为繁复庄重的玄端礼袍。玄衣纁裳，象征着天与地，庄重无比。宽大的袖口与衣襟处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纹样，在殿内光线的映照下，流转着低调而威严的光泽。腰间束着宽大的锦带，更显其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沉稳如山。
他的墨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戴上了一顶象征未成年的缁布冠（初加），虽只是初加，但那通身的气度己然不同。平日里的清冷少年气，在这一身极具重量和象征意义的礼服加持下，仿佛被骤然压入了沉稳持重的成年躯壳之中。
他的面容依旧俊朗，甚至因这极致的庄重而更添几分难以接近的疏离与矜贵。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微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他目不斜视，步伐从容，在赞者的唱引下，依照古礼，向天地、祖先、父母行叩拜大礼。
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至极，透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优雅与威严，丝毫挑不出错处。
暖暖坐在屏风后，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她见过他无数模样——读书时认真的侧脸，练武时汗湿的额发，无奈时微蹙的眉头，甚至是偶尔被她逗得极浅一笑的瞬间。
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如此耀眼而遥远的样子。
就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宝石，终于褪去了所有保护性的尘垢，在最重要的场合，绽放出注定要震惊世人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并非灼热，而是清冷如月华，带着天生的尊贵与距离感，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却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殿中观礼的宾客们，无论男女老少，眼中无不流露出欣赏、赞叹甚至敬畏。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
“世子爷真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啊！”
“靖王府后继有人，王爷王妃好福气。”
“听闻世子文韬武略皆是上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话语隐隐约约地飘进暖暖的耳中，她听在耳里，心中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她的景哥哥，本就是最好的。
然而，伴随着骄傲一同升起的，还有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慌乱和……距离感。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书房任由她打扰、会悄悄给她塞零食、会无奈地帮她收拾烂摊子的“景哥哥”了。他是靖王府的世子萧景珩，是今日之后便正式成年、需要承担起家族重任和朝廷职责的男子。
他们之间，那层自小一起长大所带来的、模糊了身份界限的亲昵无间，仿佛被这盛大而庄严的仪式悄然打破，重新界定清晰。
“二加！”赞者高昂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司奉上皮弁（第二次加冠）。仪式更为庄重。
萧景珩跪受，加冠。皮弁象征着男子拥有服兵役、保家卫国的责任。
他的侧脸在冠冕的映衬下，线条显得更加硬朗坚毅。
暖暖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膨胀，酸酸涩涩，又带着点甜，搅得她心慌意乱。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能更配得上此刻光芒万丈的他。
“三加！”
最后，是最为尊贵的爵弁（第三次加冠）。此冠一加，便意味着正式步入成年，拥有了参与祭祀、继承宗庙的资格。
当那顶象征着最高成就和责任的爵弁被郑重地戴在萧景珩发顶时，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他缓缓抬起头。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青涩气息被彻底敛去，一种深沉内敛、不怒自威的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他依旧是那张脸，却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灵魂内核，俊美得令人屏息，也尊贵得令人心生敬畏。
赞者高唱礼成，赐字。靖王爷亲自为他赐下表字“怀瑾”，取自《九章·怀沙》中“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寓意怀抱美玉般的美德与才华。
“萧景珩，字怀瑾。”他沉声应道，声音清越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礼成，乐声再起，众人纷纷上前道贺。
暖暖却依旧怔怔地坐在原地，隔着屏风，望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从容地应对着各方来的祝贺，举止得体，言谈有度，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沉稳，让他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焦点中心。
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他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声声，清晰可闻，撞击着她的耳膜。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不同于儿时的依赖，不同于平时的亲近。那是一种更为尖锐、更为清醒、也更为汹涌的情感，猛地撞入了她的心扉，让她措手不及，心慌意乱。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他长大了。
他们，都不一样了。
那个会接住学步的她的景哥哥，那个会笨拙地给她讲故事的景哥哥，那个会因为她几天不来找他而暗自生闷气的景哥哥……在今日，在这冠礼之下，完成了一场盛大而沉默的蜕变。
而她，似乎还在原地。
一种微妙的怅惘和强烈的吸引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移不开眼，却又莫名地想低下头，不敢再首视那过于耀眼的光芒。
就在她心绪纷乱如麻之际，仿佛有所感应般，那个正与人交谈的身影，目光竟不着痕迹地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了屏风后的女眷区域。
他的视线穿越了重重人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西目相对。
暖暖浑身一僵，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他的眼神，在看向她的一刹那，那仿佛冰封般的疏离和矜贵，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融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专属于她的柔和与询问。
仿佛在问：“你看到了吗？”
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仅仅是一瞥，快得如同错觉，他便己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继续与旁人寒暄。
然而暖暖的心跳，却在那一瞥之后，彻底失了序，如擂鼓般咚咚作响，撞得她耳根发烫，脸颊绯红。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凌乱的裙摆，心脏却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最威风的样子。
却也看到了，一道悄然横亘在他们之间、亟待跨越的、名为成长与未来的鸿沟。
以及，鸿沟对岸，他投来的，那束未曾远离的、温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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