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内，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驱散了夜的深沉，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药香和那无形的、沉甸甸的忧虑。
云昭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睁开眼。意识如同沉船浮出水面，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心口那熟悉的、如同被巨石压住的闷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脆弱的肺腑。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床边。
谢凛伏在床沿，似乎睡着了。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矮凳上，姿势并不舒适。玄色的常服略显凌乱，肩头包扎的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暗红的痕迹。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更添几分憔悴。
一缕阳光恰好落在他紧抿的薄唇和微蹙的眉心上，也落在他搭在床边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云昭的心，在那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击中。她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稳的力量。心口那沉寂的蛊毒，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共鸣般的安稳感。
她记得昏迷前他的誓言，记得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三个月……只有三个月……这个残酷的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光刺骨。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
几乎是瞬间，谢凛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初醒的瞬间还带着一丝迷茫，但下一刻，便如同鹰隼般锐利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紧张、关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云昭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还好……你……一首在这里？”
“嗯。”谢凛应了一声，反手将她的手更紧地包裹在掌心，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饿不饿？让茯苓送些清粥来？”
“不急。”云昭的目光落在他肩头渗血的纱布上，“你的伤……”
“皮外伤，无碍。”谢凛毫不在意地打断她，目光却紧紧锁着她的脸，尤其是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倒是你……太医说，你需要静养，不能再耗费心神。”
云昭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静养？三个月……静养又能如何？不过是……等死罢了。
“赵峰……有消息了吗？”她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谢凛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凝重。他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有。关于‘影’字令牌和那支袖箭……线索指向南疆。”
“南疆？”云昭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个以巫蛊毒术闻名、神秘莫测的蛮荒之地？
“是。”谢凛点头，声音低沉，“南疆深处，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名为‘鬼影门’。擅长巫蛊、暗杀，行踪诡秘。那支袖箭的制式，极似鬼影门的手笔。而且……当年宫变，也有南疆巫蛊的影子。”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云昭：“我怀疑，云瑶背后的‘影’，就是这鬼影门！而你我体内的‘情丝引’……很可能也出自南疆巫蛊之手！”
南疆！鬼影门！情丝引的源头！
云昭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火苗，瞬间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点燃！如果……如果解法真的在南疆……
“所以……”谢凛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带你……去南疆！”
“去南疆？！”云昭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的身体……如何能经得起千里跋涉？南疆瘴疠横行，毒虫遍地，凶险莫测！她这油尽灯枯的身体，恐怕连京城都出不了！
“不行！”云昭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带着一丝恐慌，“我的身体……撑不住的……南疆……太远了……太危险了……”
“必须去！”谢凛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这是唯一的希望！留在京城，只有等死！去南疆，至少……有一线生机！”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感到一丝疼痛，但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定：“云昭……相信我！我会安排好一切！用最稳妥的方式！用最快的速度！我会护着你！寸步不离！”
“可是……”云昭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沉的痛楚，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何尝不想活下去？何尝不想摆脱这该死的蛊毒和病痛的折磨？可是……她更怕……怕自己成为他的拖累，怕他为了她……再次陷入绝境！
“没有可是！”谢凛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了算！我说去，就必须去！”
他俯下身，靠近她，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听着，云昭。我不会让你死。绝不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要踏平整个南疆，我也要为你找到解法！你只需要……相信我！把你的命……交给我！”
他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誓言，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毁天灭地的决心，狠狠烙印在云昭的心上。心口的蛊毒在那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那不再是痛苦的悸动，而是一种滚烫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牵引和……一种让她无法抗拒的……归属感。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在那瞬间，土崩瓦解。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颤抖的哽咽，“我……跟你去……”
*
镇北王府，书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赵峰垂手肃立，脸色凝重。几位心腹将领和幕僚分坐两旁，皆眉头紧锁。
“王爷！南疆之行，万万不可！”一名年长的幕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南疆瘴疠横行，毒虫遍地，民风彪悍，更有那神出鬼没的鬼影门！公主殿下凤体孱弱，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此去……凶险万分啊！”
“是啊，王爷！”另一名将领附和道，“况且，王爷您乃国之柱石，北境军心所系！如今云瑶之事虽己查明，但朝野震荡未平，北境羌戎虎视眈眈！您若此时离京，深入南疆……恐生变数啊！”
“王爷三思！”众人齐声劝谏。
谢凛端坐主位，面容冷峻，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上。
“本王心意己决。”谢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公主的命，本王必须救。南疆，非去不可。”
他目光扫过众人，锐利如刀：“至于朝野和北境……本王自有安排。赵峰！”
“末将在！”赵峰立刻上前一步。
“你留守京城。”谢凛沉声道，“坐镇王府，统领暗卫，严密监控朝中动向，尤其是……与南疆或鬼影门有牵连之人！北境军务，由副将周威暂代，按本王既定方略行事，若有异动，飞鸽传书！”
“是！”赵峰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王爷，那您的安危……”
“本王自有分寸。”谢凛打断他，目光转向其他人，“此次南行，本王会带最精锐的影卫随行，轻车简从，秘密前往。对外……只称本王带公主去江南寻访名医静养。”
“王爷……”幕僚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谢凛抬手制止，声音冰冷，“本王离京期间，王府一切事务，由赵峰全权处理。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都下去准备吧。”谢凛挥了挥手。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躬身告退。书房内只剩下谢凛和赵峰。
“王爷，”赵峰压低声音，脸上忧色更浓，“南疆凶险，鬼影门更是神秘莫测……公主殿下的身体……真的能撑住吗？万一……”
“没有万一。”谢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决绝，“本王会护着她。用命护着。”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闪烁：“另外，派一队最精锐的暗探，先行潜入南疆，不惜一切代价，摸清鬼影门的老巢！本王……要给他们准备一份‘大礼’！”
“末将明白！”赵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肃然领命。
*
慈宁宫。
檀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微妙。太后端坐凤榻，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目光深沉地看着下方恭敬站立的谢凛。
“你要带昭儿去江南？”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谢凛躬身道，“公主殿下沉疴难愈，太医束手。臣听闻江南气候温润，多名医隐士，或有奇法可续生机。故恳请太后恩准，带公主南下静养。”
太后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谢凛：“江南？谢卿，你当哀家老糊涂了不成？你麾下影卫调动频繁，暗探南下……这动静，可不像只是去江南寻医问药啊。”
谢凛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后明鉴。公主殿下身份贵重，此行路途遥远，臣不得不做万全准备。南疆虽远，但难保没有宵小之徒觊觎。臣……不敢有丝毫大意。”
“哼。”太后冷哼一声，将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万全准备？谢凛，你莫要忘了！昭儿是哀家的嫡亲孙女！是大梁的公主！她的安危，关乎国体！你如此贸然行事，若昭儿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臣……万死难辞其咎！”谢凛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坚定，“但臣更知，公主殿下留在京城，生机渺茫！唯有南下寻医，方有一线希望！臣愿以性命担保，定护公主周全！若公主有失……臣……提头来见！”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太后审视的目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决绝和……一丝深藏的痛楚。
太后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沉的守护之意，沉默了许久。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最终，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罢了……罢了……昭儿那孩子……命苦啊……哀家……只盼她平安……”
她挥了挥手：“去吧。哀家会派两名太医院精通药理的供奉随行。记住你的话……务必……护她周全。”
“臣……谢太后恩典！”谢凛深深叩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太后派太医随行？是关怀？还是……监视？
*
听雪轩内，药香弥漫。
云昭靠在床头，看着茯苓忙碌地收拾着细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一些。心口的蛊毒传来一阵平稳的悸动，她知道，他回来了。
门被推开，谢凛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
“都安排好了？”云昭轻声问。
“嗯。”谢凛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三日后启程。路线己规划好，沿途驿站也己打点。太后……派了两名太医随行。”
云昭的眉头微微蹙起：“太医？”
“无妨。”谢凛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他们翻不起浪。你只需安心养着，其他的……交给我。”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怕吗？”
云昭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坚定和守护，心口那沉寂的蛊毒再次传来一阵温暖的悸动。她缓缓摇了摇头，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有你在……不怕。”
谢凛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在。”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听雪轩内，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却因这共同的命运和生死相随的誓言，紧紧依偎在一起，共同迎向那未知的、迷雾重重的南疆之路。前路凶险莫测，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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