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雪，似乎下得更紧了。
自那队玄甲骑士消失在风雪尽头，山谷便彻底沉寂下来，唯有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茯苓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敢提半句关于镇北王的话，连眼神都带着几分躲闪。
云昭似乎也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每日煎药、看书、侍弄药圃里几株耐寒的药草。只是，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下的青影浓得化不开，咳嗽也愈发频繁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常常让茯苓听得心惊肉跳，却只能红着眼眶，默默递上温水和药丸。
“公主，您……您再服一粒九转还魂丹吧？”这日，云昭咳得伏在案上，肩头剧烈颤抖，指缝间再次渗出刺目的红，茯苓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哀求。
云昭喘息着，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看着帕子上那抹猩红，眼神空洞，声音虚弱却异常平静：“不必了。那药……留着也无用。”
“怎么会无用！”茯苓急道，“它能救镇北王，也一定能……”
“茯苓！”云昭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严厉，随即又因气力不支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咳……我说过……莫要再提他……咳咳咳……”
茯苓吓得噤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能用力拍着她的背。
云昭咳得浑身脱力，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声音轻得像叹息：“那药……救不了命……只能续一时……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强弩之末罢了……何必……浪费……”
她的话，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却让茯苓心如刀绞。
“公主……”茯苓泣不成声。
云昭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心口那熟悉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的闷痛再次袭来，比以往更加沉重，仿佛要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抽走。她知道，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
千里之外的京城，镇北王府。
朱漆大门高耸，石狮威严，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与权势。然而，这富丽堂皇之下，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气氛。
正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谢凛端坐主位，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他刚刚回府，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扫视着厅内众人。
“王爷！您可算平安回来了！”一个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女子快步迎上前来，正是镇北王妃——顶着“云昭公主”名号的庶妹云瑶。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惊喜与后怕，盈盈下拜，“妾身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如今见到王爷无恙，这颗心才算落了地！”
她身姿窈窕，声音婉转，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柔美，与药王谷中那个苍白倔强的身影截然不同。
谢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王妃有心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起身吧。”
“谢王爷。”云瑶起身，用绣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关切道：“听闻王爷遇袭受伤，妾身心如刀绞。伤势如何？可要紧？妾身己命人备下最好的伤药和滋补汤品……”
“无碍。”谢凛打断她，语气淡漠，“皮外伤而己，劳王妃挂念。”
他的目光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管家、仆役，最后落在云瑶身上：“本王遇袭之事，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王妃可知消息从何而来？”
云瑶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和茫然：“这……妾身也是听闻坊间传言，才知王爷遇险，心急如焚之下，顾不得许多，只能入宫面圣，恳求陛下派人搜寻……王爷可是怪妾身行事鲁莽？”她说着，眼圈又红了，楚楚可怜。
“王妃救夫心切，何错之有。”谢凛淡淡道，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只是，本王行踪隐秘，遇袭之事更是军中机密。消息泄露如此之快，恐有内鬼作祟。王妃在宫中，可曾听闻什么风声？”
云瑶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担忧和不解：“妾身入宫时，陛下亦是震怒，己下令彻查。至于其他……妾身久居深闺，实在不知朝堂之事。只盼王爷平安，便是妾身最大的心愿了。”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谢凛不再追问，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云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她强自镇定，柔声道：“王爷一路辛苦，想必乏了。妾身己命人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王爷不如先回房歇息？晚膳……”
“不必。”谢凛放下茶盏，站起身，“本王先去书房处理些军务。王妃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不等云瑶回应，便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玄色蟒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云瑶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柔弱和担忧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沉和怨毒。她精心准备的关切和柔情，竟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拂开！他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和疏离，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怀疑！
“王妃……”贴身侍女翠微小心翼翼地靠近。
云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恢复了端庄的神色，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派人盯着书房，王爷有任何动静，立刻来报。”
“是。”翠微低声应下。
*
书房内，烛火通明。
谢凛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着厚厚的军报和文书，但他此刻并无心处理。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心口。
那里，一片沉寂。
自从离开药王谷，那盘踞心脉的蛊毒便如同彻底沉睡了一般，再无任何动静。没有灼热，没有悸动，没有那诡异的渴望和暴戾。这本该是好事，可这过分的沉寂，却让谢凛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不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人的远离，一同被抽走了。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昭苍白的面容，她清冷的眼神，她咳血时脆弱的样子，以及她最后那句冰冷的“我的生死，我的去处，都与王爷无关”。
心口的位置，那沉寂的蛊毒深处，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悸动，带着一种……遥远的、冰冷的痛感？
谢凛猛地睁开眼，按住心口。是错觉吗？还是……这蛊毒真的与她有关？隔着千里之遥，竟还能有所感应？
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暖意，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赵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王爷。”
“进来。”谢凛没有回头。
赵峰快步走入，低声道：“王爷，您吩咐的事，末将己安排下去。派了最机敏可靠的人手，暗中查探王妃嫁入王府前后所有可疑之人，尤其是可能与巫蛊毒术有关联的。另外，王妃近期的动向也在秘密监视中。”
“嗯。”谢凛应了一声，“京城谣言之事，查得如何？”
“回王爷，消息最初是从几个不起眼的茶楼酒肆传出，源头极为隐蔽，追查起来颇为困难。但末将发现，在消息传开前，曾有人见过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私下接触过几个专爱传播小道消息的闲汉。”赵峰禀报道，语气凝重。
谢凛眼神一冷：“管事嬷嬷？叫什么？”
“姓李，府里都叫她李嬷嬷，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心腹。”赵峰道，“此人行事谨慎，暂时还未抓到确凿把柄。”
“继续盯紧她。”谢凛沉声道，“还有，查一查王妃嫁入王府时，陪嫁的人员名单，特别是那些懂药理或者出身南疆的人。”
“南疆？”赵峰一愣，“王爷是怀疑……”
“本王体内的蛊毒，云昭姑娘曾言‘似蛊非蛊’。”谢凛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南疆，正是巫蛊之术盛行之地。”
赵峰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末将明白！这就去查！”
“等等。”谢凛叫住他，沉吟片刻，“药王谷那边……可有消息？”
赵峰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暂无。药王谷地处深山，消息闭塞。王爷可是担心那位云姑娘？”
谢凛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幽深。许久，他才低声道：“派两个机灵可靠、身手好的，暗中潜入药王谷附近。不必惊扰她，只需……留意她的安危。若有任何异常，立刻飞鸽传书。”
“是！”赵峰肃然领命，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王爷对那位神秘的“云姑娘”的重视，似乎远超他的想象！这绝非仅仅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赵峰退下后，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谢凛独自站在窗前，寒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与烦乱。京城的暗流，王府的疑云，体内的蛊毒，还有……远在深山、命悬一线的她。
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笼罩其中。而那个看似柔弱、却藏着无数秘密的云昭，仿佛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他必须尽快找到答案。
*
镇北王府的另一端，王妃云瑶的寝殿内。
烛光柔和，熏香袅袅。云瑶卸去了精致的钗环，只着一身素色寝衣，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面容，此刻却阴沉得可怕。
“废物！”她猛地将手中的玉梳砸在妆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连个人都看不住！他回府后第一时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们竟一概不知？！”
跪在地上的翠微吓得浑身发抖：“王妃息怒！王爷……王爷身边戒备森严，尤其是书房，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赵峰将军亲自带人守着，我们的人……实在靠近不得……”
“赵峰……”云瑶咬牙切齿，“又是这个碍事的莽夫！”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凛的态度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不仅对她冷淡疏离，更透着一股审视和怀疑！这绝非好事！
“李嬷嬷呢？”云瑶问道。
“嬷嬷己经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翠微连忙道。
“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袄、面容刻板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正是李嬷嬷。她步履沉稳，眼神精明，一看便是心机深沉之人。
“老奴参见王妃。”李嬷嬷躬身行礼。
“嬷嬷不必多礼。”云瑶挥退翠微，压低声音，“事情如何？尾巴都处理干净了？”
“王妃放心。”李嬷嬷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阴冷，“那几个散播消息的闲汉，老奴己让人‘妥善安置’了，保证他们再也不会开口。至于其他线索，也都清理干净了。王爷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云瑶闻言，脸色稍霁，但眼中忧虑未减：“王爷他……似乎起了疑心。今日问起消息来源，眼神……很不对劲。”
李嬷嬷眼中精光一闪：“王爷刚经历生死大劫，疑心重些也是常理。王妃只需以不变应万变，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对王爷的担忧和深情即可。您是陛下亲封的王妃，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没有确凿证据，王爷也不能拿您怎么样。”
“可是……”云瑶攥紧了手中的丝帕，“他体内的‘情丝引’……最近似乎有些异常。他离京前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可这次回来……竟毫无动静了！这不对劲！”
“情丝引”三字一出，李嬷嬷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毫无动静？这……确实蹊跷。此蛊霸道，一旦种下，除非宿主死亡或下蛊者亲自解除，否则绝无沉寂之理。王爷他……在药王谷，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药王谷……云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个地方，那个救了他的人！她费尽心机泄露他的行踪，本想借刀杀人，永绝后患，没想到他竟被人救了！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查！”云瑶的声音带着一丝狠戾，“给本妃查清楚！药王谷里救他的人，到底是谁！还有，王爷体内的‘情丝引’为何沉寂？必须弄清楚！”
“是，老奴这就去办。”李嬷嬷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云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谢凛的平安归来，他体内蛊毒的异常沉寂，以及他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都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头。
她苦心经营多年，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无论是那个神秘的救命恩人，还是……谢凛本人！
她必须加快动作了。
夜色深沉，镇北王府的暗影里，阴谋的毒藤正在悄然滋生，缠绕向未知的方向。而远在药王谷的风雪中，一盏微弱的孤灯下，那个被命运裹挟的女子，正独自对抗着生命的流逝，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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