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西年十月，长安初雪。沈绾绫的驼队停在渭水桥南，眼前一江碎玉，城阙银装。去时三车，归时五车——多出的两辆，满载“晴火布”“青焰麻”“夜火暗纹”残卷，以及高昌、伊吾、祁连三地新绘的《西域染图》三十轴。
守城校尉捧过牙牌，见她袖口沾着风沙，却仍透出淡蓝月纹，不由低呼：“这便是烧不着的布？”她笑而不语，只命人展一匹，覆火盆上。炭火炽白，布却如新，围观者啧啧称奇，消息顷刻传入太极宫。
紫宸殿暖阁，李世民屏退内侍，独留房玄龄、杜如晦。沈绾绫展图三轴：一轴“晴火甲”、一轴“青焰麻”、一轴“夜火暗纹”。灯影下，火纹、月纹、青焰纹，交替闪现，似把万里西域，折叠在方寸之间。
“臣所献，非布，乃术。”她轻声道，“术可化火为盾，化风为矛，化色为令。自此，西去三千里，无城非唐，无夜非火。”
李世民以指抚图，良久，道：“术欲立，需名；名欲远，需典。朕欲集天下之染，成一典，卿可为总纂。”
沈绾绫心头一震——“染典”！那是她自重生以来，藏于心底最野的梦：让工匠不再口耳相授，让技艺不再人亡艺绝；让经纬、色值、火候、风候，皆有字可依，有图可寻。
房玄龄却提出三难：
一曰“工”——各地织户，方言杂，尺度不一，何以同文？
二曰“色”——同名异色，同色异名，何以定标？
三曰“权”——技艺公开，私坊恐失其利，谁肯与官共织？
沈绾绫对曰：“工有尺，色有石，权有碑。”
她取出一物：巴掌大青石板，上凿六凹穴，依次填入"晴火布""青焰麻""夜火纹""祁连蓝""伊吾月""高昌赭"，每穴侧刻产地、矿点、火候、风候——此乃"石色谱"。携此石，行至西域，也能按穴寻色，再无"同名异色"之患。
又取一尺：象牙为骨，刻以寸、分、厘，一侧刻"河西棉线·十二支"，一侧刻"高昌麻线·十支"，一尺在手，可度两地之纱——此乃"同文尺"。
再取一碑草样：碑首书"唐工令"，下刻"技艺入典，十年内官收其值，十年后民间共享；十年内私坊传技，官给金五两，以酬其功"——让利于民，以时间换空间。
三物呈上，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同时颔首。
十一月朔，渭水桥北，筑坛三层。坛上立巨碑，高丈二，阔五尺，正面刻"天下工典"西字，背面空白——留与百家刻名。坛前，设巨鼎，鼎内非香，而是五色染液：红为茜，青为蓝，黄为栀，黑为乌，白为酪。鼎下燃火，火舌舐鼎，液面翻滚，蒸气如云。
百官、百工、百坊，环立坛下。沈绾绫素衣登台，以长柄铜勺，舀起五色液，依次浇向碑阴——红流成"火"，青流成"风"，黄流成"沙"，黑流成"夜"，白流成"月"。五色交汇，凝成斑斓图卷，却无一字。
她回身，向百官一揖："字，由众人刻；色，己刻于此。愿此后，天下之染，同此五色；天下之工，同此一卷。"
李世民率先以刻刀击碑，"叮"一声脆响，碑面溅起五彩火花。随即，工匠、织女、染匠，依次上前，刻下姓名、籍贯、所擅之技。叮叮当当，如万籁齐鸣，渭水为之荡波。
日至中天，碑阴己刻满大半。沈绾绫举目望去，可见：
"敦煌沈氏 晴火布 火浣甲""高昌麹氏 青焰麻 铁胆法""伊吾段氏 夜火纹 风刻暗号""祁连纥骨氏 土钴泥 月纹显影""瓜州张氏 混霜缬 一次浴"
……
名字层层叠叠，像一道道经纬，把胡与汉、火与风、月与沙，织进同一匹看不见的大布。她忽然眼眶发热——原来，"天下同卷"不是典，而是人；不是字，而是心。
黄昏，火鼎将熄。沈绾绫以铜勺舀起最后一勺残液，浇向自己脚下。素衣瞬间染上斑斓，却无一色定形，像把万里河山，一脚踏碎，又一手捧起。
她俯身，以指蘸液，在碑侧空白处，写下最后一行：
"唐贞观西年，岁次庚寅，冬至前日，天下之染，自此同火、同风、同月、同色。——总纂：沈绾绫"
字未成，液己干，只留淡淡痕迹，却再无人可擦去。
夜深，百官散，百工归。渭水桥北，只余巨碑独立，鼎火微红。沈绾绫回望，碑影投在雪原，像一匹未剪的布，五色杂陈，却归于夜。
她轻声道：
"我曾以一色，救一身；以一布，救一城；今以一卷，救万世。自此，火与雪同眠，胡与汉同梭，色与色相接，心与心同温。天下之染，终成——天下之色。"
风掠过，卷起她衣角斑斓，像把最后一勺染液，洒向长空。雪落，色凝，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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