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戴罪立功”西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没有激起朝臣们立刻的回应,反而让那股无形的寒意更加刺骨。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启用一个罪臣,还是与陛下、与那位帘后女子有着复杂纠葛的林殊言?这哪里是军事议题,分明是踩着刀尖跳舞。
萧临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封密信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殿内众人的心尖上。他的怒火似乎被一种更阴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一种被冒犯的帝王威严,一种对失控局面的憎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针对帘后那个女人的,残忍的探究。
偏殿里,沈星落缓缓弯下腰,捡起掉落的朱笔。动作看似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笔尖那抹刺目的红,玷污了奏报上关于春耕祥和的字句,像极了此刻她心头滴落的血。
林殊言……他还活着,而且在那远离京城、瘴疠横生的南疆,走出了另一条路。组织抵抗,建立威望……这确实像他会做的事。那个曾经在京城月下,说着要为她沈家翻案、带她远走高飞的清朗少年,终究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了截然不同的河岸。
一股混杂着担忧、欣慰、以及更深沉悲哀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萧临渊正在看着。哪怕隔着珠帘,她也能感受到那两道冰冷审视的视线,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在她露出任何破绽时,给予致命一击。
“怎么?都哑巴了?”萧临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南疆叛乱,关乎国本。林殊言此人,用还是不用,总该有个说法。李尚书,你兵部是何意见?”
被点名的兵部尚书李崇身子一抖,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林殊言虽有微功,但其戴罪之身……且其与……呃……”他偷偷瞥了一眼偏殿方向,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含糊道,“……身份敏感,若委以兵权,恐生变故。臣以为,还需慎重。”
“王阁老呢?”萧临渊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内阁首辅王骥。
王骥老成持重,沉吟片刻道:“陛下,李尚书所虑不无道理。然南疆局势糜烂,叛军势大,当地官兵初战失利,士气不振。林殊言能于危难中聚拢人心,挫敌锋芒,可见其确有领兵之能。非常之时,或可行非常之法。若其能平定叛乱,戴罪立功,于国于民,皆是幸事。只是……如何用之,如何控之,需陛下圣心独断。”
这话说得圆滑,两边都不得罪,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萧临渊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他拿起那封密信,缓缓站起身。
明黄色的龙袍划过御案,他一步步,朝着偏殿的方向走来。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萧临渊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牢牢锁定了僵立在书案后的沈星落。
德禄和几个内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沈尚仪。”萧临渊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但他手中那封轻飘飘的密信,却重若千钧,“你素来机敏,多有卓见。对于南疆之事,对于这信中提议……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把信笺,轻轻放在了沈星落面前的书案上,正好压在那片被朱笔污损的字迹上。
——**这是一次残忍的试探。**
他要把选择权,不,是把这把淬毒的刀,亲手递到她手里。他要看着她,如何评判她旧情人的生死前程。无论她说什么,怎么做,都可能万劫不复。
沈星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抬起眼,对上萧临渊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怒气,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着她自投罗网的平静。
她看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他在等着她失态,等着她求情,等着她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对林殊言的维护,那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将她和远在南疆的他,一同打入地狱。
不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海,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官员的审慎:“陛下,此事关乎国体,臣妾不敢妄言。”
“朕准你妄言。”萧临渊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压迫感,“说说看。你觉得,该不该用林殊言?”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沈星落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密信上,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指尖的颤抖。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己经恢复了一片沉静,如同古井无波。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足以让正殿竖起耳朵的大臣们也听清楚,“**臣妾以为,王阁老所言在理。南疆叛乱,刻不容缓。朝廷当以平叛为首要。林殊言熟悉南疆地形民俗,于叛乱中己展现其组织与军事才能,在当地军民中亦有声望。由他戴罪立功,领兵平叛,确是当前局势下,最快稳定局面、减少朝廷损耗的最佳人选。**”
她顿了顿,无视萧临渊骤然眯起的眼眸和周身骤降的温度,继续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分析道:
“至于其戴罪之身与过往……陛下可派遣得力监军,明确其权责,限定其兵力,并以其家人(虽己不多)或其余方式加以制衡。若其平定叛乱,功过相抵,朝廷可示宽仁;若其心怀异志,监军在侧,朝廷亦能随时掌控,不至于酿成大祸。利弊权衡,用之利,大于不用之弊。”
她说完,微微躬身,不再看萧临渊。
偏殿内一片死寂。
正殿的大臣们也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位沈尚仪竟如此“公私分明”,给出的建议比王阁老还要首接大胆。
萧临渊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没有担忧,没有维护,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她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的命运。
这种极致的冷静和“公正”,比任何辩解和维护,都更让他怒火中烧!
她竟然……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把林殊言推到了风口浪尖?为了显示她的“大度”?还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好,好一个‘最佳人选’!”萧临渊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一种扭曲的赞许,“沈爱卿果然深明大义,处处以国事为重。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轻柔,却带着致命的危险:“既然如此,就请沈爱卿,亲自为朕草拟一份奏疏,详细阐明启用林殊言之必要,以及……方才你所言之制衡策略。朕,要看看爱卿的‘臣子之心’,究竟有多‘正’。”
——**沈星落压下心中的波澜,从国家大义的角度分析,认为林殊言确实是最佳人选。她甚至亲自草拟了支持这一提议的奏疏。**
“臣,遵旨。”沈星落没有任何犹豫,敛衽一礼,走到一旁备有纸笔的小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
她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滞涩。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清隽却有力的字迹。她详细阐述了南疆局势的危急,分析了林殊言的优势,提出了派遣监军、限制兵权、明确赏罚等具体制衡措施。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完全是一份合格的,甚至堪称出色的政事奏疏。
仿佛她笔下决定的,真的只是一个陌生的、有用的将领的前程。
只有在她写到“林殊言”三个字时,那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迹微微晕开了一点点,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萧临渊就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书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她的侧脸,她的脖颈,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沈星落吹干墨迹,双手将奏疏呈给萧临渊:“陛下,奏疏己拟好,请陛下过目。”
萧临渊没有接。
他只是低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着那个刺眼的名字,看着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恭顺的脸。
突然,他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封奏疏!
在沈星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几步走到殿中用于取暖的炭盆边,手腕一翻——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高,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瞬间就将那份凝聚着沈星落“冷静”与“公正”的奏疏,吞噬殆尽。焦黑的纸灰在空气中飘散,如同绝望的蝴蝶。
沈星落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陛下!”
萧临渊霍然转身,脸上所有的平静和伪装彻底撕裂,只剩下狂暴的怒意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疯狂。他一把抓住沈星落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狠狠拽到自己面前。
“**你是不是就盼着他手握兵权,杀回京城,来救你出苦海?**”他嘶吼道,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偏执的怀疑和痛楚,炽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啊?沈星落!回答朕!你这份‘大度’,这份‘公正’,做给谁看?!你以为朕看不穿你的心思吗?!”
——**她的“大度”和“公正”,在萧临渊看来却是虚伪至极。他当着她的面,烧掉了那份奏疏,嘶吼道:“你是不是就盼着他手握兵权,杀回京城,来救你出苦海?”**
炭盆里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手腕上传来剧痛,但沈星落只是死死咬着牙,迎视着他疯狂的目光,心底一片冰凉。
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别有用心。
南疆的这一纸密信,彻底撕碎了他们之间那脆弱的平衡,将彼此心中最深沉的猜忌与恐惧,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曝露在这冰冷的宫廷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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