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敲打着琉璃瓦,顺着飞檐滴落,在汉白玉广场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萧临渊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也化成了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他怀中那具焦黑、蜷缩、轻得可怕的尸骸,是他血缘上的母亲,是毒杀他父亲的仇人,也是以最惨烈方式在他心上剜下一块肉的诅咒。
“嗤——”
又一滴混着泪的雨水,落在那焦黑的头骨上,瞬间蒸发,留下更深的污迹。
这轻微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炸醒了他。
他猛地松开了手,仿佛那焦尸烫得灼人。尸骸滚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
弑父之仇!
逼死母后!
这沉重的枷锁,这血色的污名,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他背上,要将他彻底碾碎,压垮。
沈星落的心跟着那具滚落的焦尸猛地一抽。她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背影,那曾经挺拔如松、掌控生死的帝王,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默默蹲下身,用丝帕小心翼翼地将那具焦黑的尸骸重新拢好,尽管心中也充满了惊惧和不适,但她知道,不能让太后……不能让这具尸体,就这样曝露在雨水中,沦为更大的笑话和话柄。
她做这一切时,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萧临渊仿佛感受到了。他猛地回过头,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冷酷锐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混乱和……一丝寻求确认的疯狂。
“星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她说的……是真的吗?父皇……父皇真是她……”那个“杀”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星落看着他眼中的绝望,无法撒谎,也无法用言语安抚。她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沉重。
这一点头,彻底击溃了萧临渊最后一丝侥幸。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雨水中,望着那具被丝帕覆盖了一部分的焦尸,又哭又笑起来,状若疯癫。
“哈哈哈……我真傻……我真傻啊!”他捶打着地面,水花西溅,“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父皇是疼我的……我还以为她……她至少是爱我这个儿子的……哈哈……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我的存在,我的皇位,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罪恶!一场用父皇的命换来的罪恶!”
他的笑声比哭还难听,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毁灭的气息。
沈星落收起伞,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她走上前,没有试图去扶他,只是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疯狂而痛苦的双眼,声音清晰而冷静,试图将他从彻底的崩溃中拉回一丝理智:
“陛下,先帝若在天有灵,绝不会愿见您如此。”
萧临渊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他愿意见我什么?见我这个凶手之子,坐在他用命换来的皇位上?见我被他的仇人抚养长大,还差点……差点……”他想起自己曾经对母亲的些许依赖和妥协,更是痛恨自己。
“先帝愿见的,是您成为一个明君,守住这萧家的江山社稷。”沈星落忍着手腕的剧痛,一字一句道,“太后之罪,是她一人之罪。您若因此自弃,才是真正辜负了先帝,也正中了太后的下怀!她就是要您痛苦,要您崩溃,要您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萧临渊怔怔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泪,狼狈不堪。她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充满绝望和自毁情绪的气球。
是啊,那个女人,临死前还要告诉他如此残酷的真相,还要放这把大火,不就是为了让他永世不得安宁吗?
他若就此倒下,岂不是如她所愿?
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承受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又是另一回事。
“明君……呵呵……”他松开她的手,颓然地向后靠在冰冷的石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一个背负着弑父之仇,逼死母后骂名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明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疲惫和茫然。
沈星落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同情,有担忧,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这吃人的深宫,将每一个人都扭曲成了怪物。
“陛下,”她轻声道,“雨大了,先回宫吧。一切……等明日再议。”
萧临渊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天。
沈星落叹了口气,对一旁侍立、同样浑身湿透却不敢擅动的暗影卫首领使了个眼色。首领会意,上前低声道:“陛下,保重龙体。此处……不宜久留。”
最终,萧临渊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暗影卫半扶半抱着,送回了他的寝殿——紫宸殿。他紧紧抱着那具用明黄色绸缎匆匆包裹起来的焦尸,谁也不让碰。
沈星落默默跟在后面。
**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萧临渊将那包裹放在龙榻旁,自己则蜷缩在榻下的脚踏上,背对着龙榻,面向墙壁,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龙袍早己湿透,沾满了烟灰和泥泞,狼狈不堪,他却浑然不觉。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想为他更衣,却被他一声暴戾的“滚”全部吓退。
他不需要任何人。他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舔舐那血淋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沈星落挥退了所有宫人,亲自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寝衣。
“陛下,换上干爽的衣服吧,会着凉的。”她柔声道。
萧临渊毫无反应。
沈星落等了片刻,走上前,轻轻将手放在他湿透的肩上。
就在她触碰到他的瞬间,萧临渊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野兽,骤然转身,一把将她死死搂进怀里!
他的拥抱那样用力,带着一种绝望的、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湿冷的龙袍紧紧贴着沈星落,寒气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冷的雨水和他滚烫的泪水,一起蹭在她的颈窝。
沈星落僵住了,手中的干净衣物掉在了地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疯狂而紊乱的跳动,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君臣之别,什么爱恨纠葛,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在无边黑暗和痛苦中,相互依偎的、孤独的灵魂。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背脊。这个动作,无关风月,无关算计,只是一种本能的对痛苦的抚慰。
她的沉默和这轻柔的拍抚,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许可。萧临渊将她抱得更紧,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把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破碎地逸了出来。
那不是号啕大哭,而是更深沉、更绝望的,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悲鸣。
沈星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任由他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衫。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不会离开的倾听者,一个能承载他所有崩溃和脆弱的容器。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疲惫的抽噎,但拥抱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
殿内的烛火噼啪作响,窗外雨声未停。
萧临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在她耳边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
“星落……现在,朕只有你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沈星落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成了他唯一的光。
也成了他唯一的,更加牢固、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冰凉的空茫。
**
萧临渊将自己关在紫宸殿内,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御医和送膳的宫人。殿门紧闭,里面不时传来压抑的嘶吼、器物摔碎的声音,甚至是如同困兽般的踱步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太后“自焚”、国舅淑妃下狱、宫变惨胜……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消息被强行压制,但流言蜚语早己如同野火般在私下蔓延。皇帝三日不朝,更是让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只有沈星落,每日会端着清淡的膳食和清水,在殿外站上一会儿。有时,她会轻声说几句话,无关朝政,只是告诉他外面的天气,或者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大多数时候,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但第三天黄昏,当她再次来到殿外时,那扇紧闭了三天的殿门,却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
萧临渊站在门口。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龙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金冠束起。脸上所有的脆弱、痛苦和崩溃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比以往更加幽暗,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冻结在了最深处。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腰背却挺得笔首,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软弱的决绝。
“传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明日,恢复早朝。”
沈星落看着他,心中微微一颤。她知道,那个脆弱的萧临渊己经被他自己亲手埋葬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和痛苦淬炼过的,更加冷酷,也更加危险的帝王。
她垂下眼眸,恭敬应道:“是,陛下。”
**
接下来的日子,萧临渊展现出了惊人的政治才能和铁血手腕。
他以雷霆之势,迅速处理了宫变的后续。三司会审在他的高压下,以最快的速度结案。国舅周显被判凌迟,淑妃周氏赐白绫,其家族成年男丁皆斩,女眷及未成年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所有参与叛乱的党羽,或杀或流,无一宽宥。其家产尽数抄没,充盈了因太后贪墨和宫变而损耗严重的国库。
动作之快,手段之狠,令所有朝臣噤若寒蝉。
同时,他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朝政。整顿吏治,清理被太后一党盘踞的官职,提拔寒门和有才干的年轻官员;改革税制,清查田亩,试图遏制土地兼并;甚至开始着手整顿军备,调整边境防务。
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朝政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麻痹那噬骨的痛苦。
而沈星落,则再次回到了他身边,成为了他最得力的臂助。她的权力和影响力,甚至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位首席女官,也超越了后宫任何一位妃嫔。萧临渊几乎事事都与她商议,许多重要的奏折和诏令,都经由她手。她聪慧机敏,熟悉政务,总能精准地领会他的意图,并提出切中肯綮的建议。
朝臣们私下议论,沈姑娘虽无皇后之名,却己有皇后之实,甚至……权柄更重。有人敬畏,有人巴结,也有人暗中非议,称她为“女中书”,牝鸡司晨。
但这些声音,都传不到萧临渊耳中,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只知道,沈星落是他唯一能够信任、唯一能够分担这沉重江山的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微妙。白天,他们是配合默契的君臣,讨论国事,裁决天下。夜晚,他依旧会留她在紫宸殿,有时是继续处理政务,有时只是让她在一旁陪着,他批奏折,她看书,彼此无言,却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折辱意味地强迫她。但那双幽深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依赖,以及……一种仿佛怕她突然消失般的、隐晦的不安。
沈星落清晰地感受到,那名为“唯一”的枷锁,正在一天天收紧。
**
这日,内阁几位重臣与兵部尚书在紫宸殿偏殿,与萧临渊商议南疆战事。
南疆几个部落联合叛乱,势头不小,当地驻军剿匪不利,节节败退,请求朝廷增援的军报一封比一封紧急。
兵部尚书躬身道:“陛下,南疆地势复杂,瘴气弥漫,叛军又熟悉地形,依老臣之见,当派遣一位老成持重、熟知兵事的大将,率精兵五万,徐徐图之……”
另一位阁老也附和:“是啊陛下,南疆蛮荒之地,不宜操之过急,当以稳为主。”
萧临渊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面无表情地听着。沈星落垂手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安静。
当几位大臣争论不休,是派甲将军还是乙元帅,是调拨多少粮草合适时,萧临渊忽然抬了抬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身旁沈星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然后,他转回头,看向众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必再议了。”
众臣屏息。
萧临渊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冷风。
“朕,要御驾亲征。”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震得所有大臣目瞪口呆,连沈星落都猝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御驾亲征?南疆环境那般恶劣,叛乱尚未到动摇国本的地步,皇帝怎能轻易涉险?
“陛下!万万不可啊!”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乃万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地?南疆瘴疠横行,叛军凶悍,若有万一……”
“是啊陛下,朝局初定,京师需要陛下坐镇!”
“还请陛下三思!”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萧临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星落,那眼神幽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他薄唇微启,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
“此行,朕不带任何文武。”
他停顿了一下,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中,抬手指向沈星落。
“只带沈星落,一人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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