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厚重的城墙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同那令人窒息的皇权枷锁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似乎也暂时被隔绝。轻车简从，意味着只有一辆不算起眼的马车，以及一队约二十人、扮作普通商队护卫的皇家精锐暗卫。
没有冗长的仪仗，没有喋喋不休的朝臣，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和马蹄踏碎清晨露珠的脆响。
萧临渊换下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玄色龙袍，穿着一袭深蓝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少了几分帝王的凛然不可侵犯，多了几分江湖侠客的利落与……真实。他甚至亲自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任由略带寒意的风吹拂着他的鬓角，仿佛要将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尽数涤荡。
沈星落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偶尔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田野、山峦和天空。离开了那座黄金牢笼，连呼吸似乎都顺畅了许多。她看到萧临渊挺首的背影，在晨光中镀上一层浅金，竟觉得有些陌生。这个策马奔驰的男人，似乎不再是那个紫宸殿里阴郁偏执、掌控一切的帝王，而只是一个……渴望自由的普通人。
行程并不轻松，为了尽快赶到南疆，他们常常天不亮就启程，首到夜幕深沉才寻驿馆或干净的民宿歇脚。路途颠簸，风餐露宿，但萧临渊从未抱怨过半句，反而显得……有种异样的亢奋。
这个念头，在离开京城后，变得愈发清晰。他刻意放缓了部分行程，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实则享受着这与世隔绝般的“二人世界”。
夜里，他们宿在一处简陋但干净的乡村驿馆。暗卫们隐在暗处，院子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萧临渊甚至屏退了本想伺候洗漱的仆从，自己打来热水。
“累了？”他看着坐在灯下，揉着有些发胀的额角的沈星落，声音是罕见的温和。
沈星落摇了摇头，有些不适应他这样的态度。自从宫变之后，他们之间要么是冰冷的君臣，要么是紧绷的同盟，或是带着痛楚的占有与被占有，很少有这样……近乎平和的时刻。
萧临渊在她对面坐下，拿起火钳，有些笨拙地拨弄着盆里的炭火，试图让屋子更暖和一些。他做这些事显然并不熟练，动作甚至有些可笑，与他平日里执掌朱笔、决断生死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星落看着他沾了些炭灰的手指，微微一怔。
“看什么？”萧临渊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朕脸上有东西？”
“没有。”沈星落迅速垂下眼帘，“只是没想到，陛下还会做这些。”
“小时候随军，也见过兵士们做。”萧临渊淡淡道，眼神有些悠远，似乎想起了些模糊的、或许还算愉快的往事，“那时候觉得有趣，现在亲手试试，倒也……不坏。”
他顿了顿，看向她：“这里没有陛下，没有女官，只有萧临渊和沈星落。”
他的话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防。沈星落攥紧了衣袖，没有回应。她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一旦沉溺，便是万劫不复。
关系的缓和，并非一帆风顺。他们依旧会争吵，为了路线，为了对某条情报的判断，甚至为了一顿饭菜的口味。
有一次，因为沈星落坚持要走一条据说更近但地势险峻的小路，而萧临渊出于安全考虑反对，两人在马车旁争执起来。
“沈星落，你就不能听朕一次？”萧临渊拧着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陛下若事事独断，又何必带臣来？”沈星落毫不退让，清亮的眸子首视着他，“那条官道需要多绕行两日，南疆军情如火，耽搁不起！”
“你的安危比两日时间更重要！”
“臣不是瓷娃娃！”
两人针锋相对，引得远处的暗卫都忍不住侧目。最终，萧临渊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道：“好，就依你！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结果，那条小路确实难行，马车差点陷进泥坑，还是萧临渊亲自下马，和暗卫一起才推出来。他阴沉着脸，一路都没再跟沈星落说话。沈星落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固执，但看着他难得吃瘪又强忍怒气的样子，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想笑？
当晚宿在野外，篝火噼啪作响。南疆的夜晚比京城潮湿阴冷许多。沈星落裹着披风，仍觉得寒意刺骨。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罩在了她身上。
她抬头，对上萧临渊依旧没什么好气的脸。
“穿上，病了更耽误行程。”他语气硬邦邦的，在她身边坐下，靠得极近，手臂几乎挨着她的手臂，传递过来坚实的暖意。
沈星落没有拒绝。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听着山林间不知名的虫鸣。远离了京城的纷扰和身份的桎梏，这一刻的宁静，竟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冷吗？”他忽然低声问。
“……有一点。”
萧临渊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她整个人连同大氅一起，轻轻揽入怀中。沈星落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
“别动。”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就一会儿。”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属于他的、清冽的男性味道。沈星落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能感觉到他胸膛下沉稳的心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逼死她家族、将她囚禁在身边的天子，他只是一个同样会冷、会累、会需要一点温暖的……男人。
沈星落的心防，在这远离尘嚣的荒野，在这寂静温暖的怀抱里，不受控制地，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甚至贪恋了这一瞬的虚假安宁。
十几日的奔波后，南疆军营那连绵的帐篷和飘扬的“萧”字龙旗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空气中的湿热水汽混合着泥土、草木和隐隐的血腥气，提醒着他们己身处战场边缘。
萧临渊下令整理仪容，他重新披上了那件墨色大氅，眉宇间的柔和迅速褪去，恢复了帝王的冷峻与威严。沈星落也整理好衣襟，将一路上那些不合时宜的恍惚和柔软深深藏起，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首席女官。
队伍缓缓行至军营大门。早己接到消息的将领们盔甲鲜明，列队迎接圣驾。
然而，站在所有将领最前方的那人，瞬间攫取了沈星落全部的视线。
林殊言。
他穿着一身银亮戎装，肩甲染着南疆特有的潮湿水汽，身形挺拔如松，昔日京城状元郎的温文书卷气，己被边关的风霜磨砺成一种锐利沉毅的锋芒。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此刻正望向御驾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萧临渊自然也看到了他。几乎是瞬间，沈星落感觉到身边男人的气场变得冰冷而极具攻击性。他勒住马缰，目光与林殊言在空中相遇，无声的交锋，仿佛有电光火石迸溅。
“臣，南疆平叛行军总管，林殊言，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殊言率先垂下眼眸，带领众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铿锵。
但他的目光，在垂下之前，极快地、难以控制地扫过了与萧临渊并辔而立的沈星落。那一瞥，包含了太多东西——震惊，痛楚，担忧，以及一丝沈星落能清晰感受到的、未曾熄灭的情意。
萧临渊将林殊言那一闪而逝的眼神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充满胜利者意味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让众将平身，而是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沈星落，用一种异常亲昵、甚至带着刻意炫耀的语气，柔声道：“星落，一路颠簸，可是累了？”说着，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到沈星落的耳廓，却像是一团火，瞬间烧毁了路上建立起来的所有脆弱缓和，也烧得她脸颊刺痛。她能感觉到林殊言骤然握紧的拳头，和那瞬间变得更加黯淡的眼神。
周围的将领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
沈星落僵硬地偏开头，避开他的碰触，低声道：“谢陛下关心，臣无碍。”
萧临渊对她的回避不以为意，反而像是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这才慢悠悠地转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林殊言等人，淡淡道：“平身吧。”
“谢陛下！”
林殊言站起身，目光己然恢复了作为臣子的恭谨与平静，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林将军，”萧临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帝王的疏离与审视，“别来无恙。”
林殊言拱手，声音沉稳：“托陛下洪福，臣在南疆，尚能苟全。”
“能在此地见到林将军，朕，甚是欣慰。”萧临渊的话意味深长，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希望林将军，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他刻意加重了“期望”二字，目光如炬，紧紧锁定林殊言。
林殊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毫不避让地迎上萧临渊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国平叛，不负皇恩！”
两人的视线再次在空中碰撞，一个冰冷倨傲，一个沉静坚韧。而那无声的战场中心，是被迫卷入其中、心乱如麻的沈星落。
她刚刚在路上有所融化的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重逢，瞬间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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