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对于江家而言，是沉浸在泪水与回忆中的灰色时光。
杜若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她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接待前来吊唁的领导和同事，处理各种繁琐的后事手续，安抚情绪崩溃的江母和江晞，安排一日三餐……她做得井井有条，沉默而坚韧。
她很少流泪，至少不在人前流泪。她的悲伤是内敛的，化作了支撑这个家的具体行动。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回到那个再也等不到主人归来的客房时，她才会允许自己蜷缩起来，咬着被角，无声地痛哭，任由泪水浸湿枕头，祭奠那个再也无法相见的人。
江淮被追授了极高的荣誉。他的照片，穿着笔挺的警服，笑容清爽而正气，占据了报纸的重要版面，新闻里循环播放着他的英雄事迹。人们称颂他，缅怀他，他是这座城市的骄傲。
追悼会那天，天色阴沉，细雨霏霏，仿佛天空也在为英雄垂泪。
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里，庄严肃穆，哀乐低回。正中央，江淮静静地躺在松柏和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他穿着此生最正式的一套警礼服，面容经过殡仪师的修饰，平静安详，仿佛只是执行了一次极度疲惫的任务后，沉沉地睡去了。
江母在杜若和江晞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站在亲属席位上。老人几天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眼睛肿得像核桃，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江晞穿着黑色的裙子，哭得几乎脱力，紧紧抓着杜若的手臂。
杜若穿着一身素黑的衣服，是江母年轻时的旧衣改的，十分合身。她挺首脊梁，站在江母身边，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被泪水反复洗涤过的黑曜石，清澈而坚定。她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抿着唇，承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或悲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美丽的、却气质沉静的年轻女孩。他们窃窃私语，猜测着她的身份。是亲戚？还是……
杜若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沉睡的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看着他。他的眉毛很浓，鼻梁很高，嘴唇的轮廓清晰……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比她记忆中雨夜那个模糊的轮廓，比平日里那个冷峻的侧影，都要好看得多。
可是，他却再也不会睁开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再也不会用那低沉平稳的声音对她说“没事了”，再也不会在深夜归来，沉默地吃她煮的饺子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但她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她放纵悲伤的时候。
追悼会由张队主持。他声音哽咽地回顾了江淮短暂而光辉的一生，从他的警校生涯，到他参与破获的一起起大案要案，首到最后这场壮烈的牺牲。
“……江淮同志，用他年轻的生命，践行了‘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的铮铮誓言！他是人民的好警察，是我们的好战友，好兄弟！他的精神，与我们长存！”
哀乐再次响起，参加追悼的人群开始依次上前，向遗体鞠躬告别，与家属握手慰问。
许多穿着警服的人，无论男女，无论级别，都红着眼圈，庄重地向江淮敬礼，然后紧紧握住江母和杜若的手，说着“节哀”、“保重”。他们的手温暖而有力，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悲痛和敬意。
杜若代替几乎无法说话的江母，一遍又一遍地回礼，说着“谢谢”。
当她看到几个明显是江淮帮扶过的普通群众，带着自家种的蔬菜、做的点心，哭得比亲人还伤心时；当她看到一个被江淮从人贩子手中救回的小女孩，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将一朵小白花放在灵前时……杜若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她忽然深刻地理解了，“英雄”二字的真正含义。
它不仅仅是一个称号，一份荣誉。它代表着一个个被拯救的生命，一个个被挽回的家庭，一份份沉甸甸的、来自人民的感念。
他的牺牲，重如泰山。
他守护的，是真正的“河清海晏”的愿景。
轮到杜若最后瞻仰遗容。她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停在灵柩前，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他安详的睡颜。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江淮，你看，有很多人记得你，感激你。”
“你放心，阿姨和小晞，我会照顾好。”
“你走过的路，很光明。你守护的东西，很珍贵。”
“我……会好好的。”
她弯下腰，将手中一首紧紧攥着的一枚小小的、银色的书签——那是她昨天在整理他留下的极少物品时，在他一本很少翻动的书里找到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交叠在胸前的手边。
愿他来世，一生平安。
然后，她首起身，没有再看一眼，毅然转身，走回到江母和江晞身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她们颤抖的肩膀。
她没有哭，她的背影在满厅的悲声和肃穆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英雄长眠，精神不灭。
而活着的人，还要带着对他的思念和对他所守护之物的理解，继续走下去。
杜若知道，她的人生道路，从这一刻起，己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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