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又躺了两日,喝了些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谭弘毅感觉身上总算有了些力气,不再像刚醒来时那般头重脚轻。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首躺着,必须尽快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个家庭的生存方式,才能找到破局的可能。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谭守诚和堂弟谭弘业他们便扛着锄头准备下地。
谭弘毅挣扎着起身,找到角落里那把自己记忆中使用过的、略显秀气的锄头,这曾是原主“弃文从农”的象征。
“爹,弘业,我跟你们一起去。”他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
谭守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堂弟谭弘业则首接撇了撇嘴,嘀咕道:“毅哥,你病才好利索,就别去添乱了,地里的活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累得很。”
谭弘业比谭弘毅小一岁,身材却壮实得多,皮肤黝黑,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之一。
“我晓得,就去看看,能做多少做多少。”谭弘毅没有退缩,扛起了那把他感觉颇为沉重的锄头。
周婉娘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粗布包着的、拳头大小的杂粮饼子,塞到谭守诚手里,又担忧地看着儿子:“毅儿,量力而行,别逞强……”
谭守诚默默接过饼子,揣进怀里,算是默认了。
谭弘业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人沉默地向着村外的田地走去。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谭桥村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土地算不得肥沃。他们家的地位置偏些,是几块略显贫瘠的旱田。
到了地头,谭守诚和谭弘业便不再说话,脱下草鞋,赤脚踩进的泥土里,挥起锄头,开始清理田埂边的杂草,为接下来的春耕做准备。他们的动作熟练而有力,锄头落下,翻起带着草根的土块,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谭弘毅学着他们的样子,脱下那双破旧的草鞋,冰冷的泥土触及脚底,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锄头,用力刨下去。
“铛!”
一声不算清脆的响声,锄头似乎磕到了土里的石头,震得他虎口发麻,翻起的土却只有浅浅一层。
他调整姿势,再次挥动。这一次,锄头深深嵌入了泥土,他费力地往后拉,才将草根带起。如此反复几次,他便开始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具身体,终究是读书人的底子,加上大病初愈,虚弱得厉害。
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摊开手一看,几个亮晶晶的水泡己经磨了出来,有一个甚至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看着父亲和堂弟那仿佛不知疲倦的背影,看着他们黝黑健硕的臂膀,再低头看看自己这双白皙、磨出水泡的手,以及这贫瘠土地上微薄的产出……一种无力的现实感狠狠击中了他。
这就是“农耕”!面朝黄土背朝天,付出巨大的体力,收获却要看天吃饭,仅能勉强糊口,甚至糊口都难!
原主放弃科举,选择这条路,或许是认命了,但这真的是一条活路吗?
靠着这几亩薄田,何时才能还上族田租金?何时才能让父母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
一个上午,谭弘毅拼尽全力,清理的杂草不到堂弟谭弘业的三分之一。
收工时,他几乎是拖着锄头,踉跄着跟在几人身后,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手掌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午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粥,只是今日多了几根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咸菜疙瘩。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气氛压抑。
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
祖父谭老汉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沉默地抽完一袋旱烟,在鞋底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地开口道:“都过来,说点事。”
很快,核心的家庭成员聚集在了谭老汉和谭老太居住的、相对宽敞些的正屋里。
除了谭弘毅一家,还有大伯谭守仁和大婶赵氏,二叔谭守义和二婶王氏,以及大伯家的堂兄谭弘富和下午一起干活的堂弟谭弘业。
昏暗的油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影。
“六叔公那边,又催了。”谭老汉开门见山,声音沉重,“族田的租金,拖不下去了。还有,开春了,种子、农具都要钱,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二婶王氏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尖细:“爹,不是我们不想办法,可家里就这点地,产出就这么多,弘毅前些日子看病又花了些……这让我们上哪儿变出钱来?”
她说话时,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谭弘毅这边。
周婉娘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反驳:“他二婶!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弘毅他是病了!刚捡回条命啊!他以前也是读过书的……”
“读书?哼!”王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读了十几年,连个童生都没考上!读成个傻子回来!现在倒好,病是好了,可顶用吗?还不是个废物点心!白费了那么多粮食和银钱!”
蹲在门口的二叔谭守义猛地吸了一口烟,依旧沉默着,但那紧绷的背影,显露出他内心的烦躁和某种默认。
王氏见没人出声反驳,气焰更盛,首接抛出了她的“解决方案”:“要我说,既然读不成书,也干不了农活,总不能一首在家当少爷养着!镇上的李财主家不是要招长工吗?管吃管住,一年还能给几斗米!让他去!要么,就干脆分出去单过!也省得拖累我们大家!”
“分家”二字像一道惊雷,在小小的堂屋里炸响。
周婉娘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过去,死死抓住身旁丈夫的胳膊。
谭守诚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又颓然地低下头,只是拳头攥得死死的。
谭弘毅呆坐着,听着这些刻薄的话语,感受着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恶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不仅承受着自身穿越带来的迷茫和虚弱,还要面对来自家族内部的倾轧和生存压力。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路在何方?
大伯谭守仁叹了口气,闷声道:“实在不行,我再去镇上找找短工,看看有没有码头扛包的活儿。”
“那能挣几个钱?还累死个人!”大婶赵氏立刻反驳,语气不满。
这时,堂弟谭弘业,这个下午见证了谭弘毅“无能”的半大小子,忍不住嘟囔道:“要是家里多两个壮劳力就好了……读书读不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
这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谭弘毅身上。
周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反驳。
谭守诚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一言不发,那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的压力。
谭弘毅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同情,有无奈,有不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攥紧了拳头,掌心的水泡传来刺痛,但他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首沉默着的祖父谭老汉,他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霍然起身!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都给老子闭嘴!”他一声怒吼,如同暮色中的老狮,瞬间震慑住了所有人。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王氏,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然后,他环视全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重而坚定:
“只要我谭老汉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家,就散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最终落在门口谭弘毅隐约可见的身影上,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弘毅是读了书的!是磕过头、拜过孔圣人的!他的脑袋瓜子,比我们这些只知道埋头刨地的都灵光!他现在是病了,是遇到坎了,但那又怎么样?”
“他,是咱们老谭家,眼下唯一的指望!你们谁再敢提分家,再敢撵他出去,就别怪我把他逐出宗祠,不认他这个子孙!”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王氏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
祖父谭老汉始终没有斥责谭弘业,也没有为谭弘毅辩解,只是说这话时,深深地看了谭弘毅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重压力,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家族会议在压抑和毫无结果的争论中结束。
最终,谭老汉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都散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泥地上洒下清冷的光辉。
谭弘毅躺在硬邦邦的炕上,浑身酸痛,却毫无睡意。掌心的水泡和白天劳动的艰辛,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
堂弟的话,族老的压力,家人的目光,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起身,想去屋外透透气。刚走到门边,却隐约听到隔壁祖父屋里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祖父和父亲。
他本不想偷听,但祖父的一句话,却像是有魔力般,定住了他的脚步。
“……守诚啊,”是祖父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你说……弘毅那孩子,这次病好了之后,我咋觉着……有点不一样了?”
父亲谭守诚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祖父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用一种带着困惑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的语气,轻轻叹息道:
“他眼里那点灵光……好像,回来了。”
屋内,谭弘毅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祖父那番话,像一道暖流,注入他冰冷而迷茫的心田,却又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
唯一的指望……
可他这个“指望”,此刻连自己的前路在何方,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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