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叹气，眉头拧紧，
“王爷，你说，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得劲？”
“好似自家精心养护十几年的绝世名花，眼看要被人连盆端走！”
“纵是景珩那般好小子，我也……舍不得啊！”
萧宸烨面无表情地听着，杯中酒一次次被斟满，又一次次无声饮尽。
辛辣灼喉，烧灼肺腑，却冷却着他几欲暴走的神经。
谢镇岳每一句充满爱怜的抱怨，都似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又撒一把盐，痛得尖锐清晰。
他甚至病态地贪恋这痛苦。
这是她最亲之人，以最纯粹方式诉说着关于她的一切。
这痛，是他与她之间，除却前世惨烈纠缠外，此刻唯一紧密相连之物。
“王爷，”
谢镇岳忽地凑近，酒气混着沉重托付感，压低声线，
“老子跟你说句掏心话。”
“你眼光毒，看人准……日后，万一……万一老子哪天没了，或老糊涂了，你得多帮老子看着点！”
“若哪个王八羔子敢对乖宝不好，欺她、负她、伤她……”
老将军眼中猛地迸出骇人杀气，那是尸山血海淬炼出的狠戾，
“你替老子……宰了他！”
最后三字，斩钉截铁，血腥弥漫。
萧宸烨执杯的手，倏然顿在半空。
宰了他？
若那人，是他自己呢？
若那伤她最深、负她最重、令她香消玉殒的孽障，
正是此刻坐在这里，听她父亲如此沉重托付的他呢？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心脏痉挛抽搐，痛到极致，反归麻木。
他抬眼，迎上谢镇岳因醉意与情感而格外明亮的眸，里面是全然的信任与不容置疑的恳切。
许久，他极缓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间挤出两字，沙哑得破碎：
“……好。”
一字，重逾千斤。似对谢镇岳的承诺，更似对自己立下的、最残酷的血誓。
谢镇岳得此承诺，心满意足，放声大笑，用力拍他背脊：
“好！好兄弟！老子就知道没看错人！来！再干一坛！”
恰在此时——
“爹爹！王爷！”清凌凌如玉石相击之声响起。
那抹霞色身影翩然而至，似一道光，骤然劈开他周身凝聚的阴鸷寒气。
谢昭宁端着一小巧琉璃盏，笑盈盈走近，凑到谢镇岳身边，略带娇嗔：
“爹爹！您又拉着王爷灌酒！王爷平日不甚饮酒，哪经得住您这般牛饮！”
谢镇岳瞪眼：“嘿！乖宝，你这胳膊肘往外拐！”
“女儿这是帮理不帮亲！”谢昭宁皱鼻轻哼，随即将手中琉璃盏轻轻放在萧宸烨面前。
盏中盛着清透蜜色液体，缀着几颗梅子，散发淡淡桂花甜香。
“王爷，”
她望向他，眼眸清澈，带着对长辈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是桂花蜂蜜酿的醒酒汤，温热的，您用些，胃里会舒坦点。”
“爹爹这酒烈，后劲足。”
她靠得有些近。
身上清雅少女馨香，丝丝钻入他鼻息，彻底驱散了方才那些暴戾疯狂的念头。
萧宸烨整个人僵住。
目光落在那琉璃盏上，氤氲热气模糊了他冷硬轮廓。
她……注意到他的不适？在关心他？
尽管这关心疏离客气，带着对位高权重长辈的敬惧，或许还有一丝因那衣裙而生的感激。
但这微不足道的暖意，于他，己是久旱甘霖，足以暂熄焚心妒火。
他极慢地抬眼，终于敢真正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近看，容颜更是惊心，肌肤胜雪，唇瓣娇嫩如初绽花瓣。
那双眼眸，倒映着荣禧堂璀璨灯火，也……倒映着他此刻略显狼狈的紫金身影。
“……多谢县主。”
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无比。执起琉璃盏的指尖，竟难以控制地微颤。
温热盏壁熨贴着他冰凉指尖，那点暖意顺经络蜿蜒，让他冷彻的心房都随之痉挛。
他低头，慢慢饮了一口。
甜腻滋味在舌尖化开，与他满心苦涩形成可笑对峙。
果然……舒服多了。
翻腾的五脏似都被这一盏温甜暂时安抚。
谢昭宁见他饮下，眉眼弯弯，似很满意。
萧宸烨沉默喝着那盏醒酒汤，甜得发苦，暖得灼心。
他看她巧笑倩兮，应对自如，与旁人谈笑风生，偶有眼风极快、不经意扫他一眼，
那眼神似藏着更深的东西，快得抓不住，只觉心尖又被那眼神撩拨，酥麻微痒。
她很快又被其他女眷唤走。那抹霞色身影重新融入喧闹人群。
他手中琉璃盏己空。
却仍保持执盏姿势，指尖盏壁残留余温，仿佛如此便能留住她方才一瞬的靠近。
心底暴戾野兽暂被安抚，蛰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无力与悲哀。
看啊，萧宸烨。
你便是这般可笑可悲。
她随手施舍的微不足道的关怀，就能让你暂离地狱。
而你……连光明正大多看她一眼，都需借冰冷酒杯遮掩。
困住你两世的情障，何时能破？
亦或……永世沉沦？
他缓缓放下琉璃盏，指尖微颤己止。
抬眸间，又是那位权倾朝野、冷寂尊贵的摄政王。
“谢公，”他主动拿过酒坛，将谢镇岳与自己空杯再次满上，声线无波无澜，
“继续。”
谢镇岳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好！王爷果然豪杰！来！满饮！”
——————
夜色浓沉，宾客渐散。
萧宸烨终得脱身，走出将军府门。
侍从墨麟无声地近前，奉上一只紫檀木盒，纹理细腻，触手生温。
“王爷，”墨麟的声音压得很低，
“谢大姑娘身边的青黛送来的，说是……姑娘亲自调的醒酒药。”
萧宸烨的目光落在盒上，指尖微顿。
本能地想将其掷入尘埃，如同丢弃过去无数个日夜无望的期盼。
但最终，他只是漠然接过，冰凉的木盒却烫得他掌心刺痛。
罢了，何须与一件死物计较。
亲自还她，自此两清。
念头一起，身形己动。
夜风掠过耳际，不过瞬息，他己如鬼魅般立于揽月阁的飞檐之下，窗棂内透出温暖的烛光。
他正欲抬手，里面传来的话语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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