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重新恢复了表面的热闹，但投向沈若澜的目光己悄然发生了变化，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那泼洒在裙摆上的酒液黏腻冰冷，周遭虚伪的欢声笑语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煎熬。沈若澜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几乎是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繁华。
她独自一人走在通往御花园偏僻处的回廊上，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窒闷。她需要这片刻的清静，来消化方才发生的一切——郡主的羞辱，众人的冷漠，还有……皇帝那出乎意料的维护。
行至一处临近太液池的凉亭旁，她停下脚步，望着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微光的池水，心中五味杂陈。父兄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们的忠烈之名，如今竟要靠天子的偶发善心才能得以保全片刻尊严吗？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躲在这里自怜自艾，就能让九泉之下的镇北侯和沈世子瞑目了吗？”
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自身后突兀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沈若澜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皇帝萧景珩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身上仍穿着宴席那身明黄常服，只是卸去了冠冕，墨发随意束着，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严，却多了几分迫人的锐气。他脸上没有丝毫方才宴席上替她解围的温和，反而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怒其不争。
她心中一紧，连忙敛衽行礼：“臣女参见陛下，谢陛下方才……”
“谢？”萧景珩打断她，声音冷峭，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朕并非为你。朕只是看不惯有人在我大晟的宫廷之内，践踏忠良用血铸就的功勋碑！”
他停在沈若澜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头顶。“沈若澜，你是镇北侯沈擎的嫡女，是将门之后！你父兄在时，是何等英姿勃发，顶天立地！边关浴血，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让他们的女儿、妹妹，穿着这身素服，在人前像个受气包一样，任人欺凌而不敢吭声！”
他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像鞭子一样抽在沈若澜心上。“你方才攥紧拳头做什么？既然有怒，为何不发泄出来？你沈家的风骨呢？你父兄宁折不弯的硬气，到你这里，就只剩下忍气吞声，等着别人来施舍怜悯了吗？！”
沈若澜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委屈，而是被这番话刺中了内心最深处的痛处和隐忍。她张了张嘴，想辩解自己并非不敢，只是顾虑太多，侯府、母亲、幼弟……可看着萧景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丝哽咽。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她最终只能垂下眼睫，声音微哑。
萧景珩看着她这副强忍泪意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留下一句：“好好想想，你对不对得起你身上流着的沈家血！”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沈若澜却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他那番毫不留情的斥责，比萧玉瑶的羞辱更让她难堪，却也像一盆冰水，将她从自怨自艾中彻底浇醒。
浑浑噩噩地出了宫门，镇北侯府的马车早己等在原地。她正要上车，一个身影却拦在了车前。
是裴景行。
他依旧穿着宴席上那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此刻却面沉如水，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沈若澜，”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透着疏离与责备，“你今日在宫宴上，还不够丢人现眼吗？陛下维护于你，不过是看在逝去侯爷的面上，你莫要因此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平白带累我裴家名声。”
沈若澜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曾与她青梅竹马，被祖母和母亲寄予厚望的未婚夫。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如今看来，那温润之下，竟是这般自私凉薄的芯子。她甚至懒得去问他，在她被羞辱时，他为何一言不发。
见她沉默，裴景行只当她理亏，语气更冷：“你好自为之，近日无事，莫要再来寻我。”说罢，竟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径首转身，走向不远处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那是永嘉郡主府的标志。
车帘掀起又落下，隔绝了他绝情的背影。
夜风呼啸着穿过宫门前的广场，卷起地上的尘埃。沈若澜独自站在马车旁，看着那辆马车辘辘远去，心中那片因父兄逝世、人情冷暖而荒芜的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被一种更为坚硬、冰冷的东西所取代。
她攥紧了拳，这一次，掌心不再有指甲陷入的痛感，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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