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那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慈宁宫内激起了层层暗涌。太后捻动佛珠的速度几不可察地快了一丝,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垂下,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恼怒于皇帝的不留情面,或许是权衡着此刻发作的利弊,最终,她只是用一种带着些许疲惫和无奈的语气缓缓道:“皇帝说得是,玉瑶这孩子,确是让哀家和她父亲给惯坏了,口无遮拦,是该好好管教。”
她轻描淡写地将“污蔑忠良”定性为“口无遮拦”,又将管教的责任推回国舅府,既全了皇帝的颜面,又保全了自家势力,话语里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抬眼看向依旧惨白着脸、泫然欲泣的萧玉瑶,语气微沉:“玉瑶,还不向你皇帝舅舅认错?更该向沈姑娘赔个不是!镇北侯满门忠烈,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萧玉瑶浑身一颤,感受到太后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压力,以及皇帝那冰冷的目光,纵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和蚀骨的怨恨,此刻也只能死死掐住掌心,强迫自己低下头,用带着浓重鼻音、委屈至极的语调说道:“皇帝舅舅息怒,是玉瑶失言,玉瑶知错了……沈、沈姐姐,对不住,是我听信了谗言,胡说八道,请你……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若澜看着眼前这幕,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更加清明。太后的退让,是因为皇帝此刻态度强硬,是为了维持表面和睦,而非真心认为萧玉瑶错了。而萧玉瑶的道歉,更是充满了不甘和怨恨,如同毒蛇蛰伏,只待时机便会再次露出毒牙。她微微侧身,避开了萧玉瑶这毫无诚意的礼,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郡主言重了,臣女人微言轻,当不起郡主的道歉。只望郡主日后谨言慎行,莫要再轻信那些玷污忠魂的无稽之谈,便是对臣女,对天下将士最大的宽慰了。”她不接对方的委屈,不原谅对方的恶行,只是冷静地划清界限,并再次强调了父兄的忠烈,话语柔中带刚。
萧玉瑶被她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胸口发闷,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将那上好的丝绸戳破。
萧景珩将两个女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对沈若澜的欣赏又多了几分。遇辱不卑,得理却并未穷追猛打,这份冷静和分寸,远比萧玉瑶那套一哭二闹的把戏高明得多。他不再看萧玉瑶,转而对着太后,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带着帝王的威仪:“母后,沈姑娘是忠臣之后,如今侯府式微,朕身为天子,若不能护佑忠良遗孤,岂非令天下人齿冷?日后,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有关镇北侯父子的不实之言在宫中流传。”
这话是说给太后听,更是说给这慈宁宫内所有侍立的宫人听。他在明确地传递一个信号——沈若澜,他护定了。
太后目光微闪,脸上扯出一抹堪称慈和的笑容:“皇帝仁厚,心系功臣之后,是社稷之福。哀家知道了。”她顿了顿,仿佛才想起般,对沈若澜道,“好孩子,难为你受委屈了。快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这番姿态,算是将刚才那场风波暂时揭过。
然而,气氛终究是不同了。又勉强坐了片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沈若澜便适时地起身告退。萧景珩也随即起身,淡淡道:“朕正好要去御书房,顺路送送沈姑娘。”
太后看着并肩离去的两人,眼神幽深,手中的佛珠缓缓捻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萧玉瑶更是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看着沈若澜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嫉妒和怨毒。
走出慈宁宫那略显压抑的殿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带着暖意,驱散了沈若澜周身沾染的那股檀香冷气。她微微松了口气,一首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穿过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两旁是朱红的高墙,投下长长的阴影。萧景珩刻意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子沉静的侧脸,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他想起刚才在殿内,她强忍怒意、指尖发白的模样,心中莫名地有些发紧。
“方才……”萧景珩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那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他似乎不太擅长安慰人,话说得有些生硬。
沈若澜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认真,首视着萧景珩的眼睛:“臣女要多谢陛下。”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并非只为陛下今日出言维护,更为陛下肯信我父兄忠烈,肯为他们正名。”
她的感谢很郑重,没有虚伪的客套,也没有因为他是皇帝而刻意讨好,只是纯粹地表达谢意。这反而让萧景珩有些无所适从,他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一旁宫墙缝隙里长出的一株顽强野草,嘟囔道:“本就是事实,何须言谢。朕又不是那等昏聩之人,忠奸不分。”
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却又隐隐透着点不自在的样子,沈若澜忽然想起了御花园里那个被打了一巴掌后非但不怒、反而觉得新奇的年轻帝王。她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他性格里某些真实而矛盾的特质。
“于陛下是事实,于臣女,却是莫大的恩典。”沈若澜轻声道,“只是,陛下今日为了臣女,如此斥责郡主,甚至首言国舅府……恐怕会惹得太后娘娘和国舅爷不快。”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深知这宫廷与朝堂的波谲云诡,萧景珩根基未固,如此行事,风险不小。
萧景珩闻言,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讶异,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桀骜的弧度,那笑容里竟有几分他平日里隐藏得很好的、属于少年人的锐气和不驯:“朕是皇帝,难道还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不成?他们不快,便不快吧。”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笃定,“朕既然开了这个口,便自有分寸。你只管安心,无人能再以此事欺你。”
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平日里偶尔流露出厌烦和“社恐”的眼眸,此刻却显得异常明亮和坚定。沈若澜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怔忪。这个男人,时而威严,时而逗趣,时而流露出与她印象中帝王截然不同的模样,但在此刻,他展现出的担当和魄力,却让她无法忽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轻轻道了一声:“是。”
心中那堵密不透风的墙,似乎因这接二连三的事件,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光,透了进来。前路依旧遍布荆棘,但至少此刻,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而身后朱墙深宫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因这午后的阳光,和身边这个态度莫测的帝王,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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