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屯子边上那条小河,看着平缓,底下却有股劲儿,推着人往前淌。眼瞅着进了五月,北大荒的天彻底暖了,风也软和了,吹在脸上不再像小刀子拉。地里的苞米苗窜起来一掌高,绿油油地连成片。
陆沉那卫生点算是立住了。他不光看屯子里的人,邻近几个大队的人,听说这儿有个“陆大夫”手艺好,不咋摆架子,也壮着胆子摸过来。陆沉来者不拒,能看的都给看。公社发的那些普通药片很快见了底,他就更多地用自己采的、晒的草药,配上箱子里那些压箱底的真家伙。他那旧木箱里的东西,轻易不动,但每回拿出来,多半是救急、救命的关头。
李雪艳明显感觉陆沉更忙了,人也更沉默。有时候半夜,都能听见隔壁屯子的人拍门,声音急惶惶的:“陆大夫!陆大夫救命啊!” 陆沉不管多晚,披上衣服就走。李雪艳躺在炕上,听着外面脚步声远去,院门轻轻合上,心里那份说不清的牵挂,像野草见了春雨,悄没声地疯长。
她自个儿也没闲着。地里的活儿一点没少干,回家还得喂鸡、收拾屋子、做饭。陆沉那份公社发的补贴粮票,他全交给了李雪艳。李雪艳捏着那几张盖着红戳的票子,第一次觉得这破旧的土坯房,像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了。她精打细算,用粮票换了些细粮,偶尔掺在杂面里,蒸出的窝头带着点难得的甜味。还用多余的,跟人换了一小块肥猪肉,炼了油,炒菜时舀上一点,满屋生香。
这天,李雪艳从地里回来,看见院门虚掩着,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进去,发现陆沉竟然在家,正蹲在灶房门口,就着盆里的水清洗什么,地上扔着几团沾着暗红血迹的布条。
“你咋了?”李雪艳几步跨过去,声音有点急。
陆沉抬起头,脸色有些疲惫,嘴唇发白。“没事,不是我的血。”他示意了一下盆里,“下午去南洼屯,有个让镰刀砍了腿的,伤口深,费了点劲。”
李雪艳这才看清,他是在洗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没完全洗净的血丝。她没说话,转身进屋,从炕柜里翻出条还算干净的旧毛巾,又去缸里舀了瓢干净水,递给他。
陆沉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和手。李雪艳注意到他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洗手的动作也比平时慢。
“吃饭没?”她问。
陆沉摇摇头。
李雪艳不再多问,挽起袖子,麻利地生火,把早上剩的窝头熥上,又舀了半碗白面,打算搅点疙瘩汤。面疙瘩快好的时候,她敲了个鸡蛋进去,金黄的蛋花在滚汤里散开。
她把热好的窝头和一大碗飘着蛋花、油星的疙瘩汤端到陆沉面前。
陆沉看着那碗不同于往常的汤,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看啥?快吃,吃完赶紧歇着。”李雪艳语气还是那样,不怎么客气,自己端了碗稀粥,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
陆沉低下头,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急,但不出声,额前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屋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吃完,陆沉要起身收拾,被李雪艳按住了。“一边去,别碍事。”她利索地收了碗筷,拿到外间去洗。
等她收拾完回来,陆沉还坐在炕沿没动,眼神有些发首,像是累极了。
“愣着干啥?上炕躺着!”李雪艳催促。
陆沉这才动作有些迟缓地脱了鞋,挪到炕上,几乎是倒下去就闭上了眼。
李雪艳吹了灯,也挨着炕沿躺下。黑暗中,能听见陆沉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比平时粗重很多。她睁着眼,看着屋顶模糊的黑暗,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起来。这男人,在外面顶着一片天,回到这破屋里,也就是个会累会倒的血肉之躯。
半夜,李雪艳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惊醒。是陆沉。他好像陷入了梦魇,身体微微痉挛,牙关咬得咯咯响,含糊地呓语着什么,听不清,但那声音里的痛苦和挣扎,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李雪艳心里一紧,下意识伸手推他:“陆沉?陆沉!”
手碰到他的胳膊,一片冰凉的冷汗。
陆沉猛地惊醒,倏地坐起身,黑暗中,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像一头被困住的兽。他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聚焦,看清身边的人是李雪艳。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交错。
过了好一会儿,陆沉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躺下,背对着李雪艳,声音沙哑得厉害:“……吵醒你了。”
李雪艳没应声,也翻了个身,面朝外。心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慌。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心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噩梦。
第二天,陆沉起得比平时晚了些,脸色依旧不太好,但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什么也没说,吃完早饭,又拎起药箱出去了。
李雪艳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夜里他那副样子,心里做了个决定。
下午下工,她没首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屯子后边那片向阳的山坡。她记得陆沉之前在那里采过几种安神的草药。她凭着记忆,仔细搜寻,费了不少劲,才采到一小把,用衣襟兜着。
回到家,她把草药仔细洗净,晾在窗台上。又找出个小瓦罐,准备等草药干了,学着陆沉平时的手法,给他熬点安神的汤水。
晚上陆沉回来,看到窗台上晾着的草药,脚步顿了顿,目光转向正在灶前忙活的李雪艳。
李雪艳感觉到他的视线,没回头,只盯着锅里翻滚的粥,语气硬邦邦地:“顺手采的,晒干了给你熬水喝,败败火。”
陆沉默默地看了她背影一会儿,没说什么,走去洗手。
夜里,两人依旧各自躺在炕的一边。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纸。
黑暗中,李雪艳感觉一只手,带着试探,轻轻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很大,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旧伤疤,有些凉,却握得很紧。
李雪艳身体僵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她没动,也没挣开。
雨声细密,屋子里一片静谧。两只手在黑暗里紧紧握着,谁也没再说话。
有些暖意,不需要言语,就从交握的掌心,一点点渡了过来,熨帖着这北大荒春夜里,两颗都曾千疮百孔,却努力想要靠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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