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栓柱,1978年落生的,落地的地方,地图上你得找半天,内蒙古东北部,犄角旮旯的一个小镇子。这地方,你听这名儿就带着股子边陲的硬朗气。老百姓说话,一口大碴子味儿里头,又掺着点山东老家的腔调,比如俺娘,急了就喊“俺那娘哎”,而镇上的老辈人,管“干什么”叫“干横么”,这就是闯关东留下来的根儿。
咱这镇子,咋说呢,你要是从高处往下看(当然也没啥高处),它就像是被山给搂在怀里的一个娃。那山,不是光秃秃的石头山,那是望不到边的桦木林海,一片连着一片,夏天是绿汪汪的,到了秋天就变成金灿灿的,等俺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先印在脑子里的,就是这没完没了的树林子。
镇上的房子,高矮胖瘦都有,但大多都是“木刻楞”,就是用一根根粗木头垒起来的墙,冬暖夏凉,就是缝隙大,得用泥巴和着草给糊上。房顶多数铺着油毡纸,压着碎木头板子,怕被大风给掀了。家家户户都有个大大的院子,用木头栅栏或者板皮子围起来,院里要么堆着像小山一样的柴火垛(那是过冬的命),要么就圈着几头羊,或者散养着几只蔫头耷脑的鸡。
俺家就在镇子边上,离山脚近。印象里,俺爹是个沉默的影子。为啥是影子?因为他老不在家。一年里头,得有差不多一半时间,俺见不着他。特别是入了冬,那雪一下,没过膝盖那是常事儿,天地间就剩下白茫茫一片。这时候,爹就该收拾东西“进沟里导套子”了。
“导套子”是咱这儿的行话,说白了,就是上山伐木、运木、归楞。那时候机械化程度低,全凭人力。男人们一进山,就是一个冬天,吃住在山上的工棚里,首到快过年了才回来。所以,俺童年的冬天,记忆里几乎全是俺娘的身影。
俺娘是个利索的山东女人,个子不高,但手脚麻利,嗓门也亮。爹进山后,这个家就全靠她一个人支应着。冬天的早晨,天亮的晚,外面还黑咕隆咚的,俺就被那“呼哒、呼哒”的风箱声给吵醒了。俺娘早就起来了,在外屋地(厨房)烧火做饭。炕头渐渐热起来,那股子暖意,能把人骨头缝里的寒气都给逼出去。
俺就裹着厚厚的棉被,趴在炕上,看窗户上的冰花。那冰花可真好看啊,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候像树林,有时候像羽毛,有时候又像俺娘剪的窗花。俺伸出舌头想去舔,被娘一声喝住:“作死啊!舌头粘上揭不下来哩!”吓得俺赶紧缩回来。
那时候吃的东西,也简单。冬天就是老三样:土豆、白菜、萝卜。还有腌的酸菜,在一口大缸里,俺娘经常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那冰凉的盐水里去捞,捞出来一颗,黄澄澄的,切成丝,炖上一锅土豆,就是下饭的好菜。偶尔,娘会蒸上一锅大馒头,或者烙山东大煎饼。那煎饼跟现在街上卖的不一样,俺娘烙的厚实,有嚼头,能放好久。俺就喜欢卷上点大葱,抹点自家做的大酱,咬一口,香得很。
作者“莫妮卡小猿”推荐阅读《林海岁月》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水得自己去井台挑。井台冻得滑溜溜的,井口冒着白乎乎的热气。俺娘挑着两只铁桶,一步一滑地走到井边,用扁担钩着桶绳,晃晃悠悠地放下去,再吃力地提上来。一趟回来,桶沿上就结了冰溜子。她那肩膀,冬天总是肿着,贴着膏药,味道冲鼻子,但俺闻着却觉得安心。
白天,娘忙着收拾家、喂鸡、去合作社凭票买点供应粮,俺就在炕上自己玩。玩啥呢?几个磨光溜了的羊嘎拉哈(羊关节骨),一个娘用碎布头缝的沙包,就是俺全部的玩具。要不就扒着窗户看外面,看那鹅毛大雪片子,无声无息地下,把院子里的柴火垛盖成了大白蘑菇,把栅栏都埋得只剩个尖儿。
有时候,邻居家的婶子、奶奶会来串门子。她们盘腿坐在俺家热炕头上,手里纳着鞋底,或者搓着苞米,嘴里就开始唠嗑。唠的都是家常里短,谁家男人从山里捎信回来了,谁家的猪下崽子了,更多的是惦记山上的男人。
“这天杀的冷,也不知道他们在山上咋样,工棚漏风不?”
“听说前屯老张家大小子,归楞时候让木头碰了脚,肿得老高。”
“唉,挣这几个钱,不易啊……”
俺娘一般不咋插嘴,就是听着,偶尔叹口气。她那眼神,会飘向窗外远处的山,愣愣地看上好一会儿。那时候俺小,不懂那眼神里的东西,现在想想,那里面是满满的牵挂和担忧。
晚上,点起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苗儿一跳一跳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木头墙上,晃晃悠悠的,像皮影戏。娘就在灯下给俺爹做棉袄、纳鞋底。那千层底,是用旧布一层层糊的袼褙,再用麻绳一针一针地纳进去,密密的,结结实实。锥子扎过去的时候,发出“噗”的一声,娘再用顶针使劲一顶,把针带过来,拉得麻绳“哧啦哧啦”响。这声音,是俺童年夜里最好的催眠曲。
她一边做活,一边会哼点老家的调调,不是歌,就是随口哼的,有点悲凉,但又很踏实。有时候,也会跟俺说说话。
“你爹啊,在山上受苦哩,咱在家得省着点。”
“等你爹回来,给你带松子吃。”
“你长大了,可不能学你爹干这力气活,得念书,念书才有出息。”
俺迷迷糊糊地听着,嗯啊地答应着,在那“哧啦哧啦”的纳鞋底声和温暖的炕头上,沉沉睡去。
这就是俺最早的年月,在一片被冰雪和森林包围的土地上,在一个男人长期缺席的家庭里。俺像一棵长在冻土里的小苗,俺娘就是那个用尽全力捂着俺、给俺温度的人。外面的世界是冷的,白的,寂静的;但俺家的炕头,永远是热的,俺娘的怀抱,永远是暖的。俺那时候不知道啥叫苦,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有娘,有热炕头,有窗户上的冰花,就够了。至于山那边是啥样,爹在干啥,“导套子”到底有多危险,俺得再长大点,才能慢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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