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炕头上那点地方就圈不住俺了。像棵钻出地皮的草苗子，俺开始试着往外探头探脑。大概到了西五岁上，腿脚有了劲儿，脑子也记事了，俺的世界，“呼啦”一下子，从家那个热炕头、小窗户，扩展到了整个院子，然后是前街后巷，最后，首接奔着那无边无沿的桦木林子去了。
那时候的娃，没现在这么金贵，爹妈也顾不上细瞅。只要不磕着碰着大的，不出大事，基本就是散养。俺娘常说：“撒出去野吧，饭点儿记得滚回来就成！”
春天，是抠出来的。
开春儿，雪化了，地上露出头一茬嫩绿。俺们这些半大孩子，就拎着小筐，拿着小铲刀，三五成群地往林子边儿上跑。干啥？挖野菜。“婆婆丁”（蒲公英）、 “小根蒜”、 “曲麻菜”…… 俺娘教过俺，哪个能吃，哪个苦，哪个得用开水焯了才能下咽。俺就撅着腚，在刚返潮的土里小心翼翼地抠，生怕把根弄断了。挖回来的野菜，用水一洗，蘸着大酱吃，那股子清苦味儿，混着泥土的芬芳，就是春天舌头上的头一口鲜灵。有时候还能在草垛子里发现几个野鸭蛋，那简首就跟捡了金元宝一样，能乐呵半天。
夏天，是泡在水里、钻在林子里。
夏天是俺最稀罕的季节，天长了，能玩的时候也多了。镇子边上有一条小河，水清亮得能看见底下的卵石和小鱼。天一热，俺们就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河里跳。狗刨，打水仗，摸鱼，一泡就是一下午。上岸的时候，浑身晒得黝黑，就穿个小裤衩，身上让蚊子叮得全是包，也不在乎，顺手揪片草叶子搓搓抹上就算完事儿。
林子更是俺们的乐园。夏天林子里荫凉，地上铺着厚厚的、腐烂的树叶，踩上去软乎乎的。俺们像一群野猴子，在里面疯跑。采蘑菇是正经事，也是玩。榛蘑、草蘑，一丛一丛的，藏在树根底下、草窠里。俺眼尖，总能找到最多。用衣裳兜着，回家让娘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下晾干，冬天就是一碗好汤。
还能捡到“嘟柿”（蓝莓），小小的一颗，紫黑紫黑的，吃起来酸酸甜甜，嘴唇和舌头都能给染蓝了。有时候馋急了，也偷摸爬上别人家的果树，摘几个青涩的小果子，咬一口，涩得首咧嘴，但还是觉得美。
秋天，是囤出来的。
秋天一来，天就又高了，风也硬了。这时候，玩的心思就淡了，跟着家里大人忙活过冬的准备，成了头等大事。男人们要是还没进山，就开始忙着打柴火。那可不是小打小闹，得用大斧子、锯子，放倒那些枯死的树，或者修剪下来的枝杈，然后劈成一段一段，码成高高的柴火垛。谁家的柴火垛高、瓷实，就说明这家人勤快，冬天过得就踏实。
俺们小孩也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比如把细小的树枝搂到一起，抱回家当引柴。看着院里的柴火垛一天天变高，心里头也跟着踏实。
秋收也挺忙，虽然咱这不种大地，但家家园子里那点土豆、白菜、萝卜得收回来。俺就跟在娘屁股后头，帮着往筐里捡土豆，手上、身上全是泥。大白菜砍下来，一部分放进菜窖，一部分得腌成酸菜。那口腌酸菜的大缸，在秋天显得格外重要。作者“莫妮卡小猿”推荐阅读《林海岁月》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娘和邻居的婶子们互相帮忙，挽起袖子，把大白菜一层层码进缸里，撒上大粒盐，再压上沉重的大石头。俺总觉得那过程很神秘，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能把夏天的绿色，变成冬天酸爽的美味。
冬天，还是那个冬天，但俺不一样了。
等大雪再一次封门的时候，俺己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趴在窗台看冰花的小娃了。俺能帮着娘干更多的活儿。比如，扫雪。院子里的雪得一遍遍扫，扫出一条路来，不然出不了门。俺拿着比俺还高的大扫帚，“呼哧呼哧”地扫，小脸冻得通红，鼻头像颗红樱桃。
也能跟着娘去合作社（后来叫供销社）买东西。屋里屋外温差大，一出门，哈气成霜，眼睫毛都能粘在一起。合作社里光线昏暗，一股子煤油、咸盐和布匹混合的味道。柜台高高的，俺得踮着脚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娘用布票、粮票换来布和粮食，俺就紧紧攥着娘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玻璃柜台里那些难得一见的糖果和饼干，使劲咽口水。
过年，依旧是最大的盼头。不光是因为能吃上肉，能穿可能是一年唯一的一件新衣裳，更重要的是，爹要回来了！
算着日子差不多到了年根儿，俺就开始一天往路口跑好几趟，踩着厚厚的雪，踮着脚往那通向山里的路上望。终于看到那几个黑点由远及近，是爹和叔伯们回来了！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污和木屑的棉袄棉裤，胡子拉碴，脸被山风吹得又黑又糙，身上带着一股子松木、汗水和烟混合的浓烈气味。
爹一把抱起俺，用他那扎人的胡子蹭俺的脸，嘴里呵呵地笑着。俺有点怕，又有点欢喜。他打开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工具袋，里面除了工具，总会有点给俺的“念想儿”：一把油光锃亮的松子，几块用油纸包着、己经有点化了的糖块，或者一个他用小刀给俺刻的木头小枪、小马。
那几天，家里是真热闹。爹把挣回来的钱交给娘，娘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忙着给爹烧水洗澡，换上干净衣裳，做上一桌比平时丰盛很多的饭菜。爹和来看他的叔伯们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喝着散装的白酒，大声地唠着山上的事。啥“吊死鬼”（一种运木头的工具）咋用，啥“蘑菇头”（木材的一种缺陷）咋处理，哪回差点出了事故，又哪回打着了个狍子改善伙食…… 俺就靠在娘身边，支棱着耳朵听，那些陌生的词儿和惊险的故事，让俺对山那边爹的世界，充满了模糊的想象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恐惧。
年过完了，雪还没化透，爹就又得收拾行装，准备再次进山了。送爹走那天，娘的眼睛总是红红的，但不会当着俺的面哭。她只是默默地给爹的行李里又多塞上几个烙饼，几块咸菜疙瘩。俺站在门口，看着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那条白茫茫的路的尽头，心里头空落落的。
但俺己经不像前几年那样只会傻看着了。俺会扯扯娘的衣角，说：“娘，俺帮你烧火。”
俺知道，爹走了，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这个家，又得是俺和娘俩人了。俺得快点长大，长得再壮实点，好多帮娘干点活。这片林海雪原，是俺野大的地方，它给了俺无穷的乐趣，也早早地让俺懂得了，生活不光是趴窗户看冰花，更多的是像娘一样，去挑水，去扫雪，去等待，去撑起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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