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谁在替死人梳头
贾凤的布鞋尖碾过殡仪堂门前的浮灰时，白幡在头顶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她裹着青布斗篷，怀里的鬼灯隔着几层棉料仍透出暖意，像揣着颗将熄的炭。
白天里收殓无主尸的地方，到了夜里倒比义庄更渗人。
排头的棺木堆成小山，最上面那口红漆棺的棺盖没合严，露出半截靛青寿衣——是今早刚抬来的投河妇人，衣襟还沾着水草。
贾凤绕开那堆棺材，靴底蹭过青砖的声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契谱上的红点标在后院角落。
她摸到那棵老槐树下时，月光正被云遮住半边，露出的井口像只漆黑的眼。
七重符纸严严实实糊在井沿，朱砂画的虫形纹路在暗夜里泛着幽光，像活物在纸下爬动。
“陈十三。”她低唤一声，指尖掐进掌心。
纸扣从她衣襟里钻出来，落在井沿上。
陈十三的纸人模样比白天更单薄些，眉眼处的墨色褪了大半，只剩两个模糊的黑点。
他盯着符纸看了片刻，忽然抬手撕掉自己胸口的“安”字符——那是贾凤用黄表纸写的镇魂符，本是为了镇住他执念的。
“你疯了？”贾凤想拦，指尖刚碰到他纸做的手腕，就被轻轻推开。
陈十三将符纸按在井沿的符阵上，两纸相触的刹那，整口井发出尖啸，像万千人同时在喉咙里挤出血泡。
贾凤后退半步，后背撞在老槐树上。
符纸边缘翻卷起来，露出下面暗红的底色——那根本不是纸，是剥得极平整的人皮，毛孔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渍。
她胃里一阵翻腾，伸手捂住嘴，却闻到指尖有股腐肉混着朱砂的腥甜。
“余九渊把死者脸皮剥下来制符。”陈十三的声音比平时更哑，“这些符能镇住尸体的魂，让他们听话……他在炼‘万尸灯’。”
贾凤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天前在乱葬岗见到的无头尸——那些尸体脖颈处的切口齐整得像刀切，原来不是被野兽啃的，是被人生生剥了脸。
云移开了，月光重新落下来。
贾凤望着井里浓重的黑雾，忽然摸到小环的手。
那团温凉的魂体不知何时缠上她手腕，正用鬼气轻轻蹭她掌心。
“别怕。”她低头对空气笑了笑，“我们下去看看。”
陈十三的纸衣簌簌响着，开始一层层剥离。
黄纸从他肩头、手臂、腰间剥落，像秋天的枯叶，在井壁上铺成螺旋状的阶梯。
贾凤伸手去拉他，却只碰到一片薄得透光的纸——他连骨架都开始散了。
“纸人不怕疼。”陈十三仰起头，墨点似的眼睛映着月光，“只要你不把我妻子的名字，也忘了。”
贾凤的喉咙发紧。
三个月前在城隍庙后巷，她捡到这个被雷火劈散的纸人时，他浑身上下只剩半张写着“陈记纸扎”的残符，和一句反复念叨的“阿秀还没收到冬衣”。
她签契时，他在契谱上按的血手印，是用自己的纸芯蘸了坟头的磷火。
“我记着。”她吸了吸鼻子，抬脚踩上纸阶。
纸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像踩在晒干的玉米叶上。
陈十三的纸手虚虚护在她身侧，每下一层，他的轮廓就淡一分。
井底的寒气比预想中更重。
贾凤落地时鞋底打滑，后腰撞上潮湿的石壁，却被一只粗糙的纸手托住。
她抬头，陈十三只剩骨架般的纸躯，两条胳膊勉强维持着托举的姿势，眉眼处的墨点晕开，像两滴要掉不掉的泪。
“谢了。”她低声说，摸出怀里的青鸾影偶。
影偶是用青檀木刻的，边角磨得发亮，是她娘传给她的。
地宫甬道比想象中宽敞。
两侧石龛里立着上百个纸人，都穿着靛蓝寿衣，手里举着白灯笼，面朝甬道内侧跪拜。
贾凤的影子被鬼灯拉长，投在纸人身上时，最前面那个纸人的头忽然转了过来。
“青鸾影，照幽冥。”她默念着家传口诀，指尖在影偶背上划出三道暗纹。
青鸾的影子投在墙上，瞬间活了过来——青羽振翅，长尾扫过最近的纸人。
德玛西亚特有力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所有纸人同时转头。
灯笼的白纱“刷”地绽开，露出里面血红的眼珠；纸做的嘴唇咧开，发出细弱的童音：“还我皮……还我皮……”
陈十三的纸躯突然胀大。
五十张黄纸从他骨架里窜出来，在空中旋成刀阵，“唰”地割向最前排的纸人。
纸刃过处，纸人被削成碎片，可下一秒，那些碎片又粘回石龛，重新跪好。
贾凤咬着牙往前跑。
她能听见身后怨灵的哭嚎越来越近，能感觉到小环的鬼气在她耳后凝成冰珠——那是小环在拼命替她挡阴寒。
转过第三个弯时，石门上的小字撞进她眼里：“契者入，魂归位。”
门后是贾家戏台。
红漆箱笼还摆在老地方，影窗的白布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青铜鬼灯静静立在案上，灯油里浮着半朵己经烧黑的莲花——和她离家前那个雨夜，分毫不差。
贾凤的腿软了。
她扶着案几慢慢蹲下，指尖触到箱笼上的铜锁——是她娘亲手打的，锁芯里嵌着半颗她小时候摔碎的琉璃珠。
“阿凤。”
声音从镜中传来。
贾凤猛地抬头，青铜镜里映出她的影子，可她身后，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
那女人怀里抱着鬼灯，眼角的泪痣和她左眼下的小痣长得一模一样——是她娘，十年前被余九渊派人沉进护城河里的娘。
“娘？”她扑过去，手穿过镜子，只摸到冰凉的铜。
镜中女人的嘴唇开合，她却听不清声音。
再看镜中，女人的手指正指向她左眼。
贾凤摸向左眼。
指尖触到皮肤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左眼皮底下的皮肤在跳动，青灰色的纹路正顺着眼眶往颧骨爬，仔细看，那纹路竟组成了另一张女人的脸，眉眼和她有七分像。
“你以为你在驭鬼？”
低语从西面八方涌来，混着纸人哭嚎和陈十三纸刃破空的声响。
“其实……是你娘的魂，一首在替你签契。”
贾凤跌坐在地。
她想起每次签契后，眼前总浮现的模糊身影；想起契谱上那些她从未写过的血字；想起昨夜在义庄，栾阳说“你不干净了”时，她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慌——原来不是她在驭鬼，是鬼借她的手，在驭她。
小环的魂体扑进她怀里，凉得像块冰。
陈十三的纸手抚上她发顶，纸做的指节蹭得她头皮发痒。
她突然抓起青鸾影偶，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镜子。
“咔嚓——”
镜面碎成蛛网，贾家戏台的幻象跟着消散。
地宫重新露出青石板地面，石龛里的纸人还在哭嚎，陈十三的纸刃却慢了下来——他的纸躯己经薄得能透出后面的石壁。
贾凤从怀里摸出胭脂盒。
这是她娘的遗物，里面装着她娘的骨灰，和半片青鸾影偶的木屑。
她打开盒子，将木屑混着骨灰撒在门前：“娘，这是我能给你的，最体面的祭。”
转身时，她看见陈十三的纸手正轻轻抚过镜片残痕，像在替她擦眼泪。
井上传来梆子响。三更了。
贾凤摸向左眼，青纹己经爬到颧骨。
她能感觉到那纹路在发烫，像有团火在皮肤下烧。
陈十三的纸躯突然散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影子缠着她手腕。
“走。”她扯了扯小环的鬼气，“该回去了。”
地宫甬道里，纸人的哭嚎还在继续。
贾凤踩着陈十三剩下的纸阶往上爬，每一步都像踩着自己的骨头。
等她爬出井口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她靠在老槐树上喘气，突然摸到左脸——青纹比刚才更明显了，顺着颧骨爬到耳根，摸上去凉得惊人。
小环的鬼气在她掌心凝成水珠，啪嗒掉在地上。
“没事。”她对着空气笑了笑，“不过是……该还的债，总要还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
贾凤抬头，看见巷口有个穿黑风衣的身影，伞尖挑着初升的太阳。
她摸了摸怀里的契谱，转身往反方向走——有些事，得等左眼的青纹爬满整张脸，才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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