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之后，沚镇的流言果然如预料般发酵起来。茶馆酒肆间，关于上海来的画家与沈家寡妇的轶事，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着。有人说顾青舟是为情所伤才隐居于此，沈秋水不过是他排遣寂寞的对象；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两人深夜还在绣庄私会，行为不端。这些话语像冬日阴冷的风，无孔不入。
沈秋水明显感觉到了周遭目光的变化。她去集市采买，原本熟络的摊贩眼神会有些闪烁；带着圆圆出门，会遇到一些妇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待她走近又戛然而止。她依旧挺首脊背，神色平静，但顾青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份不易察觉的轻愁，又浓重了几分。她甚至有意无意地减少了与他在绣庄独处的时间，往往他刚到，她便借口去前堂照看生意，或是辅导圆圆功课。
顾青舟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他依旧每日去绣庄，只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指导绣娘们的新图样上，或是陪着圆圆玩耍、教她认字画画，与沈秋水的交流保持在一种客气而自然的范围内。他在用行动告诉她也告诉外界，他们的关系坦荡如日月。
这天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将青石板路和乌篷船顶覆上一层洁白。午后，雪势稍歇，顾青舟带着新画好的几张适合制作年礼的绣样来到绣庄。前堂只有赵妈和两个绣娘在赶工。
“秋水姑娘去河边了。”赵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早上东街那张婆子来说了些不三不西的话，虽被秋水姑娘挡了回去，但心里肯定不痛快。她呀，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爱去河边站着。”
顾青舟心下一紧。他将绣样交给赵妈，转身便朝着初见沈秋水的那段河岸走去。
雪后的河岸，芦苇枯黄的身姿被白雪点缀，显得更加苍茫。沈秋水果然独自一人站在水边，穿着一件素色的棉袍，围着灰色的围巾，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寂寥。她没有打伞，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她也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青舟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凝视着她的背影。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他想起《蒹葭》中那句“道阻且长”，此刻才深切体会到，那阻隔的，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更是人言可畏、世俗如刀。
许久，沈秋水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看到顾青舟，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归于平静，甚至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带着些许疲惫的微笑。
“顾先生也来看雪景？”
“嗯。”顾青舟走上前，将手中的油纸伞撑开，举过她的头顶，为她挡去飘落的雪花，“雪景虽美，但也莫要着凉。”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苍茫的河水。空气清冷，呼吸间带着白雾。沉默了片刻，沈秋水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倾诉：“有时候觉得，这沚河的水，流了千百年，看尽了悲欢离合，人世间这点是非恩怨，在它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流水无言，却能涤荡尘埃。”顾青舟温和地说，“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但自己的心，要自己守着。”
沈秋水转头看他，眼眸如水洗过的黑玉：“顾先生难道从不介意那些流言吗？你本可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何必困在这小镇，与我……惹上一身是非？”
“什么是更广阔的天空？”顾青舟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坚定，“上海的画坛名利场？那不是天空，是另一个精致的牢笼。在这里，在沚镇，我找到了久违的宁静，找到了真正想画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也找到了想守护的人。”
雪花无声飘落，落在伞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沈秋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顾青舟，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真诚与炽热。这一次，他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
“秋水，”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省略了“小姐”二字，自然而又亲昵，“我留下来，不是因为无处可去，而是因为这里有你。那些流言，于我而言，不过是蚊蚋之声，丝毫不能动摇我的心意。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如何？”
沈秋水的眼眶微微了。长久以来，她独自支撑着绣庄，抚养圆圆，用坚强的外壳包裹着内心的柔软与脆弱。她习惯了承受，习惯了沉默，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如此坚定地站在她身边，不顾流言，首叩她的心扉。
“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积雪，“我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我……我配不上顾先生的厚爱。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顾青舟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急切，“是家世清白、未经世事的闺秀吗？不，秋水，在我眼里，你的坚韧、你的才华、你的善良，你经历风雨后依然保持的那份纯净，才是世间最珍贵的美好。至于圆圆，我早己将她视如己出。”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沈秋水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我己经错过了太多，不想再错过你。”顾青舟的声音温柔而有力，“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沈秋水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着顾青舟清晰而坚定的面容。雪花在他们周围飞舞，河水平静地流向远方。那些沉重的世俗枷锁，在这一刻，似乎被这洁白的雪和温暖的手心暂时融化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飞快地抽回，转身朝着绣庄的方向走去，步伐却不再似来时那般沉重。
顾青舟没有追上去，只是撑着伞，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他知道，她虽然没有明确回答，但那短暂的握手和离去的姿态，己经是一种默许。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仿佛要覆盖世间一切污浊。顾青舟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在这个雪夜，他叩开了伊人的心扉，窥见了一丝希望的微光。那水中央的绿洲，不再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倒影，而是他决心抵达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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