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太太的寿宴，成了沚镇开年以来最热闹的盛事。周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本地的乡绅名流、乃至邻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前来道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茶香和喧嚣的人语，一派富贵雍容的景象。
沈秋水和顾青舟带着精心包装好的《仙山寿域图》屏风和其他绣品，由绣庄的伙计帮忙抬着，来到了周府侧门。作为匠人，他们本无资格入正厅宴饮，只需将贺礼交由管家即可。沈秋水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旗袍，外罩一件银灰色呢绒短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那支素银梅花簪，显得格外清丽脱俗，却也与这满园锦绣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就在他们等候管家清点物品时，周家那位曾留学东洋、见识不凡的大少爷周文柏恰好经过。他一眼便被那幅尚未完全展开的屏风吸引住了。
“且慢！”周文柏走上前，仔细端详着绣品，眼中露出惊艳之色，“这屏风……是沈小姐绣庄的作品？”
“是，周少爷。”沈秋水微微颔首。
“妙！太妙了！”周文柏击节赞叹，“这构图、这意境，绝非寻常绣品可比！既有古风雅韵，又有现代审美！家母最喜风雅，此物正合她意！”他热情地招呼道，“沈小姐，还有这位先生，快请里面坐！如此佳作，岂能草草送入库房，定要让家母和诸位宾客鉴赏一番！”
这番动静引来了不少目光。沈秋水有些迟疑，看向顾青舟。顾青舟心知这或许是个让绣庄扬名的好机会，便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破例被请进了寿宴正厅。当《仙山寿域图》屏风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时，满堂的喧哗竟瞬间安静了几分。灯光下，绣面上的山水云雾、松鹤灵芝仿佛活了过来，丝线的光泽流转，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气韵与精细美感。惊叹声、赞美声此起彼伏。
周老太太更是喜不自胜，拉着沈秋水的手连声夸赞：“好孩子，难为你有这般巧思和手艺！这寿礼，老婆子我太喜欢了！”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沈秋水身上，有欣赏，有羡慕，也有探究。她落落大方地应答着，但顾青舟能看出她隐藏在镇定下的些许紧张。他悄然退后一步，将自己隐在宾客的阴影里，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像一道无声的护盾。
然而，有心人自然不会忽略他的存在。
“这位先生看着面生，不知是……”一位穿着考究、摇着折扇的中年男子打量着顾青舟，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他是镇上另一家布庄的老板，姓孙，素来与绣庄有些生意上的竞争。
周文柏笑着介绍：“这位是顾青舟顾先生，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我看这屏风意境非凡，想必是出自顾先生的手笔吧？”
顾青舟谦逊道：“周少爷过奖。画稿不过草拟，真正的灵魂是沈小姐以神乎其技的绣工赋予的。”
“顾青舟？”孙老板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名字听着耳熟……莫非是那位在上海滩获奖、作品被洋人画廊收藏的顾画家？”
此话一出，周围几位略有见识的宾客也纷纷侧目。顾青舟在上海画坛的名气，在这江南小镇的上层圈子里，竟也并非全然无声无息。
“正是。”周文柏证实了孙老板的猜测，对顾青舟更添几分敬重，“没想到顾先生这样的名家，竟隐居在我们这小镇，还与沈小姐合作，真是珠联璧合，为我们沚镇增光啊！”
“珠联璧合”这个词再次被提起，在寿宴这样的公开场合，含义便显得格外不同。不少人的目光在顾青舟和沈秋水之间逡巡，带着了然、好奇，甚至些许暧昧的意味。沈秋水的耳根微微泛红，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顾青舟心下明了，孙老板看似捧场，实则是在众人面前点明他的来历，并将他与沈秋水的关系推向一个更引人瞩目的位置。这既是捧杀，也是将潜在的流言摆上了台面。
果然，很快便有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原来是他……怪不得沈家绣庄近来风头这么劲。”
“一个寡妇，一个外来的画家，整日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听说那孩子跟他亲近得很呢……”
“艺术家嘛，风流韵事总是多的……”
这些声音虽低，却像细针一样扎人。沈秋水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顾青舟端起酒杯，向前一步，朗声说道：“今日周老太太寿辰，宾主尽欢。顾某不才，借花献佛，敬老太太一杯，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也感谢周家给予机会，让我与沈小姐的绣庄能为此盛事略尽绵薄之力。”
他姿态从容，言辞得体，巧妙地将焦点引回寿宴主题，并强调了“合作”关系，暂时化解了尴尬。周老太太高兴地饮了酒，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寿宴尾声，他们告辞离开。走出周府喧嚣的大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伙计己先行抬着空箱笼回去了。灯笼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拉长又缩短他们的影子。
沉默地走了一段，沈秋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今天，谢谢你。”
不仅谢谢他关键时刻的解围，更谢谢他这段时间的倾力相助，谢谢他让她和绣庄得以在这样的场合赢得尊重与认可。
顾青舟停下脚步，看着她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眸：“不必谢我。能看到你的才华被更多人看见，我很高兴。”
沈秋水抬起头，望向夜空中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轮，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只是，经过今日，那些闲话怕是更要甚嚣尘上了。”
“你怕吗？”顾青舟问。
沈秋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又轻轻点头：“我不怕人说。只是……不想你因我而沾染是非。你是应该站在更高处的人。”她想起那些关于他“星光璀璨”的过往。
顾青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酸涩。“高处不胜寒。”他低声道，“比起上海滩的虚名，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能看到真实的你。”
这句话近乎表白。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秋水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情绪翻涌，有惊讶，有慌乱，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要逃离这令人心慌的氛围。
顾青舟没有追上去，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知道，有些界限，需要时间才能跨越。寿宴的惊鸿一瞥，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伊人虽似乎近在咫尺，但横亘其间的，不仅有流言蜚语，还有她内心深深的顾虑与枷锁。
路还很长。但他己然决定，无论道阻且跻，还是道阻且右，他都会“溯游从之”。因为水中央的那片绿洲，值得他所有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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