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板之事后，绣庄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顾青舟能感觉到，沈秋水待他，在原有的客气中，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亲近与信任。那本《上海画报》像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了他们看似迥异的世界。
他开始更深入地融入绣庄的日常。不再仅仅是旁观者和记录者，有时他会应沈秋水之请，对绣品的构图或配色提出建议。他的见解独特，往往能点出关键，连赵妈这样的老绣娘也渐渐信服。圆圆更是彻底黏上了这位“顾叔叔”，常常是他作画时，小姑娘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用彩色的碎布头学着缝制娃娃的小衣服，童言稚语，为静谧的后院平添生气。
这日，镇上最大的茶商周家派人来下帖子，周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要定制一批高档的屏风、桌围等绣品，数量不小，工期却紧。这是一笔大生意，若能做好，绣庄未来半年的生计都无忧。但周家要求高，指名要沈秋水亲自操刀主要图样。
沈秋水接下帖子，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愁云。
“周家是体面人家，寿宴用的绣品，既要喜庆吉祥，又不能流于俗套。”晚间打烊后，沈秋水对顾青舟坦言她的难处，“传统的福禄寿喜题材，周家恐怕见得多了。若要新颖别致，一时又难有头绪。”
顾青舟看着烛光下她微蹙的眉头，心中一动。“或许，不必完全抛开传统，而是在传统中注入新意。”他铺开宣纸，拿起笔，“老太太大寿，寓意长寿康宁是根本。松鹤延年、蟠桃献寿固然好，但若以更富诗意的画面来表现呢？”
他沉吟片刻，笔尖蘸墨，开始在纸上勾勒。不是常见的具象图案，而是一幅写意的山水：远山含黛，云雾缭绕，山间有苍松挺立，松下有鹤影翩跹，近处溪流潺潺，水畔点缀着几株形态优美的灵芝。
“这……”沈秋水凝神细看。
“题目可叫《仙山寿域图》。”顾青舟解释道，“取其缥缈仙境、福寿绵长之意。绣制时，可用深浅不同的丝线表现山水的层次和云雾的虚实，松鹤灵芝点缀其间，既吉祥，又不失雅致。”
沈秋水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又看向顾青舟，眼中满是欣赏与叹服：“顾先生此议甚妙！只是……如此复杂的画意，转化为绣稿，针法配色上需得仔细斟酌。”
“我帮你。”顾青舟脱口而出，“画稿我来细化，不同部分用何种针法、何种色系的丝线能达到最佳效果，我们可以一起商量。”
这无疑是一个需要大量时间紧密合作的提议。沈秋水沉默了片刻，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最终，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好，那就有劳顾先生了。”
接下来的日子，绣庄闭门谢客，专心准备周家的寿礼。顾青舟和沈秋水几乎整日待在后堂。巨大的绣架支了起来，顾青舟将细化后的画稿用淡墨勾勒在缎面上，沈秋水则对着画稿，挑选丝线，反复试验针法。
作者“光影交界处的孤独”推荐阅读《秋水映星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们常常为了一个细节讨论许久。比如，远山的颜色是用青灰还是黛蓝，仙鹤的羽毛如何用套针表现出轻盈的质感，云雾的轮廓是虚是实。有时意见相左，会各执一词，但最终总能找到最和谐的方案。在这种专注的创作中，那些刻意的距离和礼节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目标的默契与理解。
顾青舟发现，沈秋水在刺绣上的造诣极深，对色彩和质感有着天生的敏锐。而他则在构图和意境上给予补充。他们的合作，仿佛是画笔与丝线的共鸣，是不同艺术形式的完美交融。
一次，沈秋水为了绣出松针的挺拔苍劲，反复尝试了几种针法都不满意，显得有些焦躁。顾青舟没有多言，只是走到院中，折下一小段真实的松枝，递到她面前。
“不必急于求成，看看它本来的样子。”他温和地说。
沈秋水接过松枝，仔细端详着它的纹理和姿态，紧绷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她抬头看向顾青舟，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我明白了。”
那一刻，窗外冬阳暖融，映照着她清丽的侧脸和手中翠绿的松枝，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面。顾青舟心中悸动，几乎要立刻拿起画笔记录下来。但他没有动，只是将这一刻深深印在心底。
工作至深夜是常事。顾青舟会体贴地帮她照看己然熟睡的圆圆，或是去厨房温一壶黄酒，备几样点心。寂静的夜里，只有丝线穿过缎面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几句低语。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绸缎和丝线特有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与酒香，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温暖氛围。
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暖里，某种情愫如暗流般悄然滋长。一次递送丝线时，他们的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迅速收回，却都感到那一瞬间如电击般的微麻。目光交接时，也不再是纯粹的探讨工作，而是多了些难以言喻的闪烁与回避。
《仙山寿域图》的主体部分完成那日，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缎面上，山水空濛，松鹤生动，既有国画的写意神韵，又有苏绣的精细华丽。连赵妈看了都连连赞叹：“我绣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有气派的寿图！顾先生和秋水姑娘，真是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西个字，让沈秋水瞬间红了脸，借口去看圆圆，匆匆离开了后堂。
顾青舟站在即将完成的绣品前，心中充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不仅仅是因为作品的完美，更是因为这段共同创作的时光。他想起《蒹葭》中的那句“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此刻，他仿佛不再是在岸上艰难追寻，而是乘上了一叶扁舟，破开迷雾，向着水中央那片美好的绿洲缓缓驶去。伊人的身影，不再遥远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然而，他也深知，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下，或许隐藏着更深的漩涡。周家的寿宴，将是这幅作品，也是他们这段关系，第一次真正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风评与流言，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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