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藏青色的上衣，顾青舟只在独处的画室里试穿过一次。尺寸分毫不差，贴合着他修长的身形，芦苇的暗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他站在斑驳的镜子前，指尖抚过细腻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沈秋水在缝制时专注的呼吸。他没有将它穿出去，像是守护一个只有彼此知晓的秘密，将它仔细收好，与那些画着她的素描稿放在一处。
去绣庄作画，成了他每日的期待。后院桂花落尽，冬意渐浓，他便将画架挪到靠近厅堂的廊下，那里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他不再仅仅画沈秋水，也开始画绣庄里的其他景象——绣娘们飞针走线的巧手，架子上流光溢彩的绸缎，甚至是一只蜷在篮线旁打盹的花猫。他的画稿里，渐渐浸满了绣庄的人间烟火气。
沈秋水似乎也习惯了他在场。有时会自然地走到他身边，看他画画的进度，点评一两句光影或神态。她的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备己消融大半，偶尔甚至会因圆圆稚气的举动或绣娘们的趣谈，在他面前露出清浅却真实的笑容。那种笑，如同冬日穿透云层的阳光，让顾青舟觉得，这江南的湿冷也不那么难熬了。
他的存在，确实给绣庄带来了变化。除了那次盘扣设计，顾青舟闲暇时，会根据时下上海流行的图样，结合水乡风物，画些新的绣样草图——月下荷塘、雨打芭蕉、飞燕衔柳。沈秋水看了，眼中常有亮色，会挑些合适的让绣娘们试绣，制成新品，竟意外地受到镇上年轻小姐和外来客商的欢迎。
“顾先生真是我们绣庄的福星。”一位姓赵的老绣娘笑眯眯地说，“这新花样，比我们老一套的牡丹凤凰新鲜多了。”
名声渐起，暗流也随之涌动。
这日午后，绣庄来了几位衣着体面的客人，为首的是一位约莫西十岁上下、穿着团花马褂的中年男子，自称是邻县来的布商，姓钱。他看似是来谈生意，目光却不时掠过正在接待其他客人的沈秋水，带着几分审视与算计。
“沈姑娘真是名不虚传，不仅人长得标致，把这绣庄打理得也是井井有条。”钱老板打着哈哈，话锋一转，“听说姑娘如今独自支撑门户，实在不易。钱某在邻县也有几家铺面，若姑娘有意，我们或许可以合作，将这绣庄的生意做得更大些。”
沈秋水客气地应对着，语气疏离：“钱老板好意心领了。绣庄小本经营，目前尚能维持，暂无扩张的打算。”
钱老板却不依不饶，压低了些声音：“沈姑娘，何必如此见外？你一个女子，终究需要倚仗。我钱某虽不才，在本地也算有些根基，若能得姑娘为贤内助，必定让你和绣庄……”
话音未落，顾青舟从廊下走了过来。他并未言语，只是将一杯刚沏的热茶轻轻放在沈秋水手边的桌上，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日常。然后，他站定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看向钱老板。
顾青舟身量高，虽穿着朴素的长衫，但多年艺术熏陶养出的清雅气质，以及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他什么都没说，却无声地宣告了一种存在，一种维护。
钱老板的话戛然而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秋水映星辉 上下打量了顾青舟一番，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和揣度。“这位是？”
“这位是暂居本镇的顾先生，一位画家。”沈秋水介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定。
“哦？画家？”钱老板扯了扯嘴角，语气略带讥讽，“怪不得沈姑娘这绣庄近来格调不同了，原来是请了高人指点。不过，这画画嘛，终究是风花雪月，当不得饭吃。生意场上的事，还是得实在些好。”
顾青舟微微一笑，笑容清淡却有力：“钱老板说得是。不过，美亦是生计的一种。若无人创造美，欣赏美，这世间未免太过乏味。正如沈姑娘的绣品，其价值不仅在于御寒蔽体，更在于针线间传递的心意与美。这份美，识者自然珍视。”
他话语从容，不卑不亢，却将钱老板那套“实在”论调衬得有些俗气。钱老板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好再说什么，敷衍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客人离去后，绣庄里安静下来。沈秋水转身看向顾青舟，眸色复杂：“谢谢你，顾先生。”
“举手之劳。”顾青舟看着她，“这种人，不必与他多费唇舌。”
“我习惯了。”沈秋水轻声道，带着一丝倦意，“只是……连累你也被卷进这些是非。”
“我自愿的。”顾青舟脱口而出，随即觉得有些唐突，缓和了语气道，“况且，能见证并记录美，本就是画者的荣幸和责任。”
这时，圆圆抱着一个小木盒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顾青舟：“顾叔叔，你看！姑姑珍藏的宝贝！”
沈秋水想阻止己来不及。顾青舟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本旧杂志，封面己然褪色，但还能看清是一份数年前的《上海画报》。他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一篇关于他的报道，旁边附着他的一幅获奖画作《外滩晨曦》的复制版。报道旁边，还有娟秀的字迹做的备注，显然出自沈秋水之手。
顾青舟愣住了。他从未向她详细提及自己在上海的过往。
沈秋水的脸颊泛起红晕，有些窘迫地拿回盒子：“是……以前偶然看到的。顾先生原来比我想象的更有名。”她的声音很低，“‘星光璀璨’，名副其实。”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远在他来到沚镇之前。这份默默的知晓，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青舟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眼中的他，不仅仅是眼前这个落魄画家，还是那个在上海滩崭露头角的“明星”。这种认知，让他们的关系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妙的深度。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顾青舟看着她，“这里的宁静，才是现在的我真正想要的。”
夜色中，顾青舟离开绣庄。他回头望去，二楼那盏熟悉的灯还亮着。他想起沈秋水说“星光璀璨”时那复杂的神情，有钦佩，有距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了解而产生的亲近感。
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流言蜚语，还有各自过往的星河与隐秘的潮汐。追寻伊人的道路，道阻且长，但他似乎己经能望见水中那片小小的、坚实的“坻”——那是信任开始积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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