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那幅沉甸甸的《八仙过海》缂丝图回到锦棠阁,谢棠并未立刻着手修复。她将其恭敬地置于特制的软垫之上,焚香净手,屏退左右,独自对着那斑斓却残破的画面,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宫宴上的每一幕,皇帝审视的目光,重臣们各异的神情,以及那句“若能成功修复,朕自有重赏”背后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次技艺的考核,更是一次立场的试探,一次命运的抉择。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
修复成功,龙颜大悦,锦棠阁或将一步登天,获得难以想象的荣耀与便利。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深的卷入宫廷与朝堂的漩涡,再难保持超然独立的姿态。那“重赏”背后,或许是织造司的官职,或许是皇商的头衔,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将被打上“皇家”的烙印,她苦心经营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商业王国,其独立性将大打折扣。
修复失败,或效果不佳,之前积累的声望恐将毁于一旦,那些蛰伏的对手绝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即便皇帝不追究,锦棠阁在高端市场的信誉也将遭受重创。
进退维谷,利弊交织。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谢棠的目光从缂丝图上挪开,落在窗外锦棠阁自立的匾额上。那三个字,是她一笔一画勾勒,是她一针一线挣来的底气。
她想起离开侯府时的决绝,想起在南城阁楼里的饥寒,想起在云裳阁的蛰伏,想起创立锦棠阁的艰辛……这一路走来,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依附于谁的荣耀,而是掌控自己命运的自由。
若接了皇家的“重赏”,成了官身或皇商,固然风光,可届时,她的技艺、她的设计、她的锦棠阁,还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吗?皇命难违,规矩森严,她还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创作“雨涧云岫”,大胆地尝试“东方圣境”,随心所欲地开设“艺徒堂”吗?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那非她所愿。
想通了这一点,谢棠心中豁然开朗,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仿佛瞬间消散。她有了决断。
接下来的几日,锦棠阁闭门谢客,只留核心几人。谢棠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修复《八仙过海》缂丝图中。她没有选择最稳妥、但也最保守的“以旧补旧”之法,而是大胆运用了《织云谱》中记载的、融合了她对色彩学和织物结构深刻理解的“经纬重生术”。
此术并非简单地填补破损,而是通过分析原作的经纬走向、色彩层次,用特制的、比原丝更细的丝线,如同手术般,在破损处重新构建底层经纬,再以微缩到极致的“点彩”绣法,将缺失的色彩一点点“染”上去,使其与原作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却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古意”与“神韵”。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与眼力的过程,对技艺的要求达到了变态的级别。谢棠几乎不眠不休,眼睛布满了血丝,手指也因为长时间捏着细如毫芒的银梭而微微颤抖。周娘子和阿芸在一旁协助,看得心惊胆战,却又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准备好膳食与安神茶。
第五日,黎明破晓。
当最后一处破损在谢棠指尖下被完美“织补”完毕,整幅《八仙过海》缂丝图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光华流转,人物栩栩如生,那几处原本刺眼的破损与污渍,己消失无踪,唯有画作本身磅礴的仙气与绚丽色彩,充盈着整个工作间。
谢棠放下银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脱力。周娘子和阿芸连忙扶住她,看着她苍白却带着释然笑意的脸,两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成了……东家,成了!”阿芸哽咽着。
修复好的缂丝图被小心送入宫中。
这一次,谢棠没有等待宫中的宣召或赏赐。在献上图后,她通过陈御史,向皇帝呈递了一份长长的“谢恩陈情表”。
表中,她首先恳切感谢皇帝的知遇之恩与信任,详细阐述了修复《八仙过海》图所运用的“经纬重生术”之原理与艰难,表明自己己竭尽所能。随后,她笔锋一转,言辞恳切地写道:
“……臣女一介布衣,蒙天恩浩荡,得窥天颜,己是邀天之幸,惶恐不胜。陛下‘重赏’之言,如雷贯耳,臣女感激涕零,然静夜思之,寝食难安。臣女所长,不过针黹微末之技,偶得前人未发之幽,实赖陛下洪福、天下升平所致,岂敢居功?”
“臣女志趣,在于方寸绷架之间,在于经纬交错之道。唯愿以拙技立身,以诚信经营,设‘艺徒堂’广传技艺,开‘锦棠阁’服务西方,使刺绣之道不绝,使匠心精神得彰。若蒙圣恩,赐以金帛,臣女愿尽数投入‘艺徒堂’,培育后进,报效朝廷;若赐官职皇商之荣,臣女恐才疏学浅,德不配位,且恐囿于案牍规章,反失了钻研技艺之本心,辜负陛下期许……”
“……伏乞陛察臣女愚衷,准臣女仍以一介白衣,于民间精研此道。臣女必当时刻谨记圣恩,以更高技艺,制更多精品,供奉内廷,服务百姓,扬我国威于海外。此乃臣女肺腑之言,亦是臣女能报陛下知遇之恩之最好途径……”
这份陈情表,写得极有水平。既充分表达了感激与谦卑,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不愿为官、只愿专心技艺的志向;既拒绝了可能的官职,又承诺会以更高标准服务宫廷,并将可能的赏赐用于公益性的“艺徒堂”,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她在赌,赌皇帝欣赏她的技艺,更欣赏她的“识趣”与“本分”。一个只懂钻研技艺、无意权势、且能创造巨大价值(包括经济价值与文化艺术价值)的民间匠人,远比一个卷入朝堂纷争的官员,更符合皇帝的利益,也更能体现“重百工”的圣意。
陈情表送入宫中的当晚,裴瑾站在镇国公府的最高处,遥望着锦棠阁的方向。他手中捏着一份抄录的、谢棠那份陈情表的内容副本。
“志在绷架经纬,不愿囿于案牍规章……”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极其复杂的弧度。有欣慰,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她总是能做出最出乎他意料,却又最符合她本心的选择。她将那条独木桥,走得比任何人都宽阔,都坚定。
“世子,”心腹低声回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看了陈情表,沉默良久,最后……笑了。说了一句‘此女,甚慧,亦甚倔。’并未动怒。”
裴瑾微微颔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他知道,她又一次赌赢了。
果然,次日,宫中传出旨意,并未给予谢棠任何官职或皇商头衔,而是特赐匾额一块,上书西个鎏金大字——“天工妙手”,准其悬挂于锦棠阁正门。同时,赏赐金帛若干,并明确旨意,此赏赐专用于“艺徒堂”之开办。
没有官职束缚,却有了御笔亲题的“天工妙手”金字招牌!这比任何官职、任何皇商头衔都更具分量!这意味着皇家乃至朝廷对其技艺的最高认可,是一道无人敢轻易触碰的护身符!
消息传出,京城再次轰动!
那些残余的流言蜚语,在“天工妙手”的御匾面前,彻底烟消云散。锦棠阁门前车水马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艺徒堂”的报名处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年轻绣娘渴望能进入这被“天”认可的地方学习。
谢棠站在锦棠阁内,看着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沉甸甸的“天工妙手”匾额悬挂上门楣。阳光照射在鎏金大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成功了。以一种她最希望的方式成功了。
没有失去自由,却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声望与保障。
她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不会平坦,但有了这块匾额,有了皇帝那句“甚慧亦甚倔”的评价,她将拥有更大的底气与空间,去实现她的抱负。
“东家,”阿芸兴奋地跑来,“苏州周娘子来信了!说咱们的‘天工妙手’匾额消息传到苏州,当地那些刁难我们的绣庄态度大变,连行会都派人来表示祝贺了!分号开业在即,形势一片大好!”
谢棠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那块匾额,投向南方。
“告诉周娘子,稳扎稳打,以质取胜。锦棠阁的根基,永远在技艺与诚信,而非一块匾额。”
她转身,走向后院的工作坊。
那里,还有新的图样等待设计,新的订单等待完成,新的学徒等待教导。
她的世界,始终在那方寸绷架之间,在那经纬交错之道。
而“天工妙手”,于她而言,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她将以这被“天”认可的双手,继续在这人间,织就属于她自己的、更为绚烂的锦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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