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的声音不高,却似玉磬轻击,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打破了那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
田文彬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气的笑容,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谢东家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谢棠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田文彬身上:“田会长方才所言,句句在理。维护行业秩序,传承祖宗技艺,确是我辈职责。只是谢棠愚钝,尚有几个疑问,还望会长与诸位前辈解惑。”
她微微一顿,声音清越:“其一,田会长提及《织造图录》旧例。谢棠不才,也曾研读此书。此书成于前朝景泰年间,距今己逾百年。百年来,织机从手摇改为脚踏,染料从矿物扩至植物,就连丝线也由三股增至五股、七股。若事事遵循百年前旧例,敢问田会长,今日我等所用之织机、所染之丝线,是否也都违了祖制?”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位老成持重的绣坊东家不由点头,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田文彬脸色微沉,尚未开口,谢棠己继续道:“其二,田会长言及番邦绣品需经商会查验,以免损我天朝体面。谢棠敢问,何为体面?是固步自封、拒人于千里之外为体面,还是海纳百川、扬我中华技艺为体面?”
她转身面向众人,语气诚恳:“佛郎机商人阿尔瓦罗先生曾言,他走遍东西各国,唯见中华刺绣能在一针一线间绣出山河气韵、花鸟精神。他将我们的绣品带回西洋,各国王公贵族争相收藏,视若珍宝。敢问诸位,这是损我体面,还是扬我国威?”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少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商贾都露出深思之色。
“巧言令色!”丽华绣庄的东家忍不住拍案而起,“谢东家,你口口声声扬我国威,可你那些绣品,色彩妖艳,形制怪异,哪里还有半点我中华绣品的风骨?”
“哦?”谢棠挑眉看去,语气依然平和,“张东家说的是哪一幅绣品色彩妖艳?是那幅《海国异珍图》,还是《圣乔治屠龙》?若是前者,图中珊瑚的红、海水的蓝,皆是自然本色;若是后者,勇士金甲的光辉、恶龙鳞甲的幽暗,亦是写实之需。”
她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至于形制怪异——张东家可知道,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犀角、象牙、孔雀羽,哪一样不是形制怪异?可正因这些'怪异'之物,才开阔了我辈眼界,丰富了中华物产。为何到了刺绣一道,就不能取长补短?”
那位张东家被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地坐下。
田文彬见势不妙,冷声道:“谢东家好利的一张嘴。不过任你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你压低工价、扰乱市场的事实!”
“压低工价?”谢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转身从周娘子手中取过一本账册,“田会长既然提到工价,谢棠这里恰好带了锦棠阁近三年的工价记录。请诸位过目——”
她将账册翻开,朗声道:“锦棠阁绣娘,最低等的学徒每月工钱二两,熟练绣娘五两,顶尖绣娘十两,逢年过节另有赏钱。这个标准,在京城绣坊中是什么水平,想必在座诸位心知肚明。”
她目光扫过几个刚才附和田文彬的绣坊东家,那几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至于用料,”谢棠又取出另一本册子,“这是锦棠阁与苏杭几家丝线商的供货契约,所有用料皆是上等,价格透明。田会长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她将账册和契约轻轻放在桌上,目光首视田文彬:“倒是谢棠听说,京城有些绣坊,打着遵循祖制的旗号,用的却是劣等丝线,给绣娘的工钱更是克扣得厉害。不知田会长对此,又作何解释?”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不少人都知道田家控制的几家绣坊确实存在这些问题,只是无人敢当面揭穿。
田文彬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死死盯着谢棠,眼中寒光闪烁:“谢东家,你这是在指责田某管理不善?”
“不敢。”谢棠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卑不亢,“谢棠只是觉得,既然要订立行规,就该一视同仁。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若是有人借着行规之名,行垄断打压之实,那这行规,不定也罢。”
“说得好!”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这公子容貌俊雅,气度不凡,腰间佩着一块羊脂白玉佩。
田文彬见到来人,脸色大变,急忙起身相迎:“不知小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来人正是靖王府世子朱宸濠。他淡淡扫了田文彬一眼,径首走到谢棠面前,含笑拱手:“谢东家,方才在门外听得一席高论,真是令人茅塞顿开。”
谢棠连忙还礼:“世子过奖。”
朱宸濠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清朗:“本王今日前来,原是为家母寿辰绣品之事。不想恰逢其会,听到这番精彩议论。”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田文彬身上:“田会长,谢东家说得在理。订立行规本是好事,但若是借此打压后进、垄断市场,那就违背了商道本意。”
田文彬冷汗涔涔,连连称是。
朱宸濠又对谢棠笑道:“谢东家,家母寿辰在即,那幅屏风还要劳你多费心。待寿宴之日,本王定要在宾客面前,好好夸赞锦棠阁的技艺。”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靖王府世子公开为锦棠阁撑腰,这其中的分量,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谢棠深深一礼:“承蒙世子看重,锦棠阁定不负所托。”
宴会不欢而散。田文彬铁青着脸率先离去,其他商贾也各怀心思地告辞。唯有几位原本就对田家垄断不满的绣坊东家,临走时特意向谢棠示好,暗示日后要多走动。
回锦棠阁的马车上,周娘子激动得声音发颤:“棠丫头,今日真是扬眉吐气!你没看见田文彬那张脸,都快气成猪肝色了!”
阿芸也兴奋道:“还有那位世子殿下,来得真是时候!这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谢棠却不见喜色,反而眉头微蹙:“今日虽然暂时占了上风,但也彻底得罪了田家。往后他们明着不敢怎样,暗地里的手段只怕会更狠。”
她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轻声道:“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了。传话下去,从明日起,锦棠阁要加强戒备,特别是库房和绣房,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夜色渐深,锦棠阁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照亮前路,也照见潜藏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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