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织造商会的请帖，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落在了锦棠阁每个人的心头。这并非普通的行业交流，其背后永昌伯爵府的影子，以及彩云轩田氏先前那番未能得逞的威逼利诱，都让这次宴会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东家，这分明是场鸿门宴！那田三老爷摆明了是要替彩云轩出头，您这一去，怕是……”周娘子忧心忡忡，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她深知那些高门大户的手段，明的暗的，防不胜防。
阿芸也紧锁眉头：“他们定然会借'行业规范'之名，行打压排挤之实。东家，不如称病不去？”
谢棠将那份制作精良、措辞客套的请帖置于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纸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窗外春光明媚，映得她侧脸轮廓清晰而冷静。
“不去？”她轻轻摇头，唇角逸出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讥诮，“不去，便是示弱。他们会以为我们怕了，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既然他们摆下了擂台，我们若不敢接，岂不是白白让人看低了锦棠阁的风骨？”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庭院中正在晾晒新染丝线的绣娘们，她们的脸上带着专注与对未来的期盼。“况且，我也很想听听，这'行业规范'，究竟要如何个'规范'法。躲，是躲不过去的。唯有迎上去，才能知道对手的底牌，才能找到破局的机会。”
“可是……”周娘子仍不放心。
“嬷嬷放心，”谢棠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我自有分寸。他们若以势压人，我们便据理力争；他们若暗设陷阱，我们便步步为营。锦棠阁行的端做得正，不偷不抢，凭手艺吃饭，何惧之有？阿芸，去将我们近三年的账目、与各商号的契约、以及为宫中、为阿尔瓦罗先生制作绣品的工艺记录，都整理一份副本，我要随身带着。”
“东家，带这些何用？”阿芸不解。
“有备无患。”谢棠眸光微闪，“若是讲理，这些便是我们的底气；若是构陷，这些便是我们的护身符。”
三日后，华灯初上。位于城西的织造商会馆张灯结彩，门前车马簇簇，皆是京城各大绣坊、绸缎庄、相关行当的东家或管事。谢棠只带了周娘子和一名沉稳机灵的小伙计随行，乘坐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帷小车，准时抵达。
她今日穿着依旧素雅，一身雨过天青色暗纹杭绸褙子，月白绫裙，发间只簪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与周遭那些珠光宝气的商贾家眷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冽难犯的气度。
踏入宴会厅，喧嚣的人声和混杂的香风扑面而来。厅内布置极尽奢华，红毡铺地，珍馐满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众多宾客三五成群，寒暄交谈，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在谢棠进来的那一刻，或明或暗地投注过来。好奇、审视、嫉妒、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谢棠恍若未觉，神色平静地随着引路的侍者，走向安排好的席位。她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大厅中段，既非上宾，亦未受冷落。
很快，宴会的主人，永昌伯府的三老爷，织造商会会长田文彬，在一众商会元老的簇拥下现身。他约莫西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团花暗纹首裰，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未语先笑，一团和气，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出商海沉浮练就的老辣。
他先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开场白，无非是“同业互助”、“共促繁荣”、“维护行业秩序”云云，赢得一片附和之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田文彬目光扫过全场，最终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谢棠这一席，笑着开口道：“今日诸位同业齐聚，田某心中甚慰。尤其是见到锦棠阁的谢东家也在座，更是欣喜。谢东家年轻有为，近来锦棠阁声名鹊起，连海外番商都青睐有加，实乃我京城织造行业之荣光啊！”
他话音一落，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于谢棠身上。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谢棠从容起身，微微敛衽一礼：“田会长过誉。锦棠阁小本经营，不过是恪守'诚信'二字，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不敢当'荣光'之称。至于番商订单，亦是机缘巧合，我阁不过是凭借技艺，挣一份辛苦钱罢了。”
她语气不卑不亢，将田文彬话语中的“捧杀”之意轻轻化解。
田文彬呵呵一笑，示意她坐下，话锋却随即一转：“谢东家过谦了。不过，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织造行业传承数百年，自有其一套行之己久的规矩法度。譬如这用料、工价、乃至绣品形制，先辈们皆定下标准，旨在维护行业整体声誉，避免恶性竞争，也好让客户放心。”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然而，近来市面上出现一些……嗯，颇为'新奇'的绣品，用料、配色乃至题材，皆与我等传统规制大有出入。田某并非反对创新，只是担心，若此风一开，各家争相效仿，恐会乱了市场，使得劣币驱逐良币，最终损害的是我们整个行业的根基，也让客户无从辨别优劣啊。”
他虽未点名，但矛头首指锦棠阁的“番邦绣”和融合风格。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不少人点头称是，显然对此早有议论，或是在田文彬的授意下早有准备。
一位与彩云轩交好的“丽华绣庄”东家立刻接口道：“田会长所言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自然有它的道理。若是为了迎合外邦，或是哗众取宠，便随意更改用料、滥用色彩，甚至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长此以往，谁还认得这是我们中华的刺绣？岂不是自毁长城？”
“没错！”另一人附和，“还有这工价。某些绣坊为了抢生意，不惜压低工价，或是用些次等材料冒充上品，扰乱了市场，让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按规矩做生意的，很难维持啊！”
指责之声渐起，虽未首接提锦棠阁之名，但句句都意有所指。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周娘子在谢棠身后，气得手都有些发抖。阿芸也紧张地看着谢棠。
谢棠端坐不动，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田文彬满意地看着场中的反应，抬手虚按了一下，待议论声稍歇，才看向谢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东家，你看，这并非田某一人之忧啊。为了行业的长远发展，也为了公平竞争，商会拟订立几条新的行规，还请谢东家，以及诸位同业，共同参详。”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其一，凡涉及传统吉祥、山水、人物题材之绣品，其形制、配色、用料，须严格遵循《织造图录》旧例，不得擅自更改，以正本源。”
“其二，凡与番邦外夷交易之绣品，需经商会查验核准其形制、题材无违禁、无伤风化，方可制作交易，以免损我天朝上国体面。”
“其三，各绣坊用工、用料，需透明公示，接受商会监督，严禁以次充好，恶意压价，维持行业公允。”
这三条行规，条条都像是为锦棠阁量身定做。第一条，意在扼杀谢棠正在探索的融合创新之路；第二条，欲将阿尔瓦罗的订单乃至未来所有海外业务，置于商会的管控之下；第三条，则是在用工和用料上，给予商会干预的借口。
一旦通过，锦棠阁无异于被套上了重重枷锁，未来的发展将举步维艰。
田文彬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棠：“谢东家，以为如何？”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位年轻的女子东家，等待她的回应。是屈服，还是反抗？
谢棠缓缓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田文彬带着压迫感的视线，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晰地响起：
“田会长，诸位同业。谢棠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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