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响了两下。
江悦把田田轻轻放在炕沿，顺手将陶罐往灶台里侧推了半寸。她刚首起腰，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弟妹在家吗？”林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尾音微微扬起，像在笑。
江悦没应声，走到堂屋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林舒站在院中，手里抱着个蓝布包，脸上挂着熟悉的笑意，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红的确良衬衫洗得有些发白。
“大嫂。”江悦让开身，没伸手接她东西。
林舒跨进来，左右看了看，笑道：“刚忙完粮站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和田田。听说你们昨儿吃了白馍？真是稀罕事，现在还能弄到细粮。”
江悦关上门，转身走到小凳边坐下。“一点旧关系走的门路，不值当提。”
“哎哟，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林舒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子，“我翻出几件旧衣裳，都是建国小时候的，料子还结实，改一改田田能穿。还有些针线，你也用得上。”
布包摊开，里面是几件叠好的童装，颜色发灰，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毛。江悦扫了一眼，没动。
“谢谢大嫂费心。”她说，“不过田田的衣服我自己做，布也够。”
林舒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没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能帮就帮一把。再说了，咱们可是妯娌，比亲姐妹还近呢。”
江悦抬眼看她。“大嫂说得对。那等哪天我真缺布了，再去你那儿借。”
林舒笑了笑，坐到对面，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起来，妈昨儿还念叨你呢。说你胆子不小，敢自己蒸白面馒头。她倒是没拦着，就是心里不踏实——这年头，谁家能随便批到细粮？供销社那边，是不是有熟人？”
江悦低头整理田田的书包，五彩绳挂在拉链上，晃了一下。
“条子上写的是医院开的证明。”她说，“孩子营养不良，医生建议补充精粮。手续都齐全，经办人姓赵，在副食品科。”
林舒眼睛亮了亮。“赵科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批过这种单子？”
“可能不归你管吧。”江悦抬头，“大嫂在粮站管账，我们这是走副食特供线，两个口子。”
林舒嘴角抽了抽。“也是。不过弟妹，你可得小心些。现在政策严，要是被人举报私自搞特殊，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这也是为你好，提醒一句。”
江悦点点头。“明白。所以我才把条子给妈看，光明正大，不怕查。”
“对嘛。”林舒伸手去摸田田的脸，“可怜见的，瘦瘦小小，穿得也不体面。要我说，干脆让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一下厂里管福利的，以后说不定能搭上招工的线。”
田田往后缩了缩，躲到江悦身后。
江悦伸手把女儿拉到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用了。我现在只想把田田照顾好，别的事不想那么多。”
林舒的笑容僵了一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怀好意似的。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知道。”江悦语气平了，“但帮忙也得分时候。昨天刚为一顿饭闹得不愉快，今天你就来送衣服、拉关系，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江悦多难缠，非得靠大嫂施舍才能活。”
林舒脸色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江悦打断她，“可人言可畏。你越是这么热心，越容易让人误会我在争地位、抢风头。我不想这样。”
屋里静下来。
林舒坐在那里，手还搭在桌边，指尖微微发颤。她盯着江悦，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
“弟妹。”她慢慢开口，“以前我没看出你这么厉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难怪妈压不住你。”
江悦没接话，只低头给田田理了理羊角辫。
“不过啊。”林舒站起身，把布包重新扎好，“日子长着呢。你现在有办法，能弄到白面，能拿到条子，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可别忘了，周家是三代单传的老户，规矩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江悦抬起头。“我没想改规矩。我只想让孩子吃饱。”
“吃饱？”林舒冷笑，“一个馒头叫吃饱？你要真有本事，就别藏着掖着。拿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怎么过的——比方说，那袋白面，到底从哪儿来的？”
江悦看着她。“大嫂想知道？”
“关心一下罢了。”林舒退了一步，“毕竟是一家人，你不该有什么瞒着我的。”
江悦缓缓站起身，走到陶罐边，掀开布看了一眼剩下的馒头，又把手伸进棉袄内袋，摸了摸那张并不存在的纸。
“如果哪天我想说。”她转过身，“我会亲自告诉全家人。但在那之前，希望各位，少问，少猜，少动手脚。”
林舒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抓起布包，转身往门口走。手刚碰到门栓，忽然停下，回头一笑。
“行，我记住了。”她说，“你有本事，也有底气。可别哪天摔了跟头，才想起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江悦没送，也没说话。
林舒拉开门走出去，脚步比来时重了许多。院门被带上时发出一声闷响。
江悦站着没动，首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远去。
田田从炕边爬下来，抱住她的腿。“妈妈，大嫂是不是生气了？”
江悦弯腰把她抱起来。“她不是生气，是不甘心。”
“为什么不甘心？”
“因为她觉得，不该有人越过她。”江悦轻声说，“可生活不是她说了算。咱们也不是她能安排的。”
田田把脸贴在她肩上。“妈妈，我还想吃白馍。”
“会有的。”江悦拍了拍她的背，“只要你想，就有。”
她抱着孩子走到灶台边，掀开陶罐上的布，拿出最后一个馒头。表皮有点干，但她没舍得扔。
她掰下一小块，吹了吹，喂进田田嘴里。
孩子嚼得很慢，眼睛亮亮的。
江悦看着她吃完，把剩下的放回罐子里，盖好布，又塞进灶台最里面的角落。
她转身走到小凳边坐下，拿起针线盒，打开，取出一块蓝色碎布和一根针。
这是她用系统里的布料剪的，颜色鲜亮，边角整齐。她准备给田田缝条新背带裤。
针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嗤”声。
田田趴在她腿上，看着她穿针引线。
江悦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缝。灯光照在她的手上，影子投在墙上，稳稳的。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院子里没人走动，也没人说话。
她缝到一半，忽然停住。
针尖卡在布里，拔不出来。
她用力一拽，线断了。
江悦看着断掉的线头，没动。
田田抬头看她。“妈妈，怎么了？”
江悦把针放下，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剩余的线。
她重新穿线，动作比刚才慢了些。
针再次穿过布料。
一针，两针，三针。
窗外最后一点光消失了。
屋里只剩下油灯的一团黄晕。
江悦低头继续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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