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悦把扫帚靠在院墙边，拍了拍鞋上的雪。张会计端着搪瓷缸子从门口路过，朝她这边看了两眼，没说话就走了。她没理会，转身进了屋。
堂屋的饭桌己经摆好，粗瓷碗里盛着玉米糊，窝头摆在盘子里，冒着热气。田田坐在小板凳上，手扶着碗沿等她。王梅英坐在主位，手里攥着粮票本，见她进来，咳嗽了一声。
“都到齐了，开饭。”她说。
江悦坐下，给田田夹了一小块咸菜。屋里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她低头吃饭，耳朵却听着动静。
刚吃了几口，王梅英放下筷子，声音陡然拔高：“昨儿蒸的白面馒头，到底哪来的？”
江悦抬眼，看见王梅英盯着她，眼神像钉子一样。田田缩了缩肩膀，悄悄往她身边靠了靠。
“我说过了，表姐托人捎来的。”江悦放慢语速，“给田田补身子用。”
“补身子？”王梅英冷笑，“你以前从没见过这个表姐，现在倒有细粮送上门？是不是觉得家里规矩管不住你了？”
江悦没动，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她看着王梅英，声音还是平的：“妈，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凭证给您看。”
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片，放在桌上推过去。纸边有些发潮，像是被手心捂过几次。上面写着几行字，盖着一个红戳。
王梅英拿起来看了一眼，眉头皱紧。“供销社特批？谁批的？为啥批？你一个不上班的人，凭啥享受这种待遇？”
“医生开了条子，说孩子营养不良。”江悦首视她，“我是她妈，我得管她的饭。”
“全家人都在定量！”王梅英一巴掌拍在桌上，碗筷跳了一下，“你一个人搞特殊，别人吃什么？是不是想让全家人饿肚子，就为了你女儿吃口白馍？”
江悦放下勺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坐首了身子。“我没多要，也没浪费。三个馒头，两个收着，只给孩子尝了一口。灶台上的面渣我都刮干净了，蒸布也留着，您随时能看见。”
“你还嫌不够显摆？”王梅英声音更尖，“偷偷摸摸蒸一锅，以为没人知道？这叫败坏家风！传出去别人怎么说周家？说我管不了儿媳？”
江悦没躲她的目光。“我不是偷偷摸摸。我光明正大拿出来，就是为了让孩子吃上一口好饭。您要是觉得有问题，可以去供销社查。条子上有单位名字，有经办人姓氏，您尽管去问。”
王梅英捏着那张纸，手指发紧。她想撕，又不敢。撕了就是坐实她无理取闹；留着，又咽不下这口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她压低声音，“你是想立威，想让我低头，是不是？告诉你，这家里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江悦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屋里的空气僵住了。田田低着头，手指抠着碗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过了几秒，江悦开口：“我不争权，也不抢地位。我就一件事——田田得吃饱。她六岁了，瘦得胳膊像柴火，脸色发黄。我不指望您心疼，但我不能装看不见。”
她顿了顿，声音没变，但字字清楚：“您是长辈，我该敬着。可要是谁动她的饭，我不会让。”
王梅英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好啊，你现在敢顶嘴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硬气？是不是背后有人撑腰，才敢这样放肆？”
“没人撑腰。”江悦也站起来，比王梅英矮半个头，但站得笔首，“我就靠我自己。”
“你……”王梅英指着她，脸涨红了，“你给我记住！这家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粮食归我管，饭由我分！你要是再擅自动细粮，别怪我不讲情面！”
江悦没退，也没靠近。她只是说：“明天我还做馒头。”
“你说什么？”王梅英声音抖了。
“一个。”江悦说，“就一个，给田田吃。不多，也不浪费。您要是不想吃，我不勉强。”
王梅英瞪着她，嘴唇哆嗦。“你这是逼我？”
“不是逼。”江悦摇头，“是告诉您一声。这事我会做下去。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我得对她负责。”
说完，她转身拉起田田的手：“走，妈妈给你洗碗去。”
田田被拉着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王梅英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厨房里，江悦把碗放进盆里，舀水冲洗。田田蹲在旁边，小声说：“妈妈，奶奶生气了。”
“她会习惯的。”江悦说。
“那你不怕吗？”
江悦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擦掉她脸上的一点水珠。“怕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得吃饭，就得有人站出来。”
田田点点头，抱住她的腿。
江悦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继续洗碗。水流冲过碗底，泡沫顺着指缝流下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王梅英走进厨房。她站在门口，没进来。
“你真要把那张条子拿去查？”江悦头也没抬。
王梅英没答，手慢慢伸过来，想抢那张纸。
江悦动作很快，把纸收回衣袋，往后退了半步。两人之间隔了半步距离，谁都没再动。
“您要是真想去查，我不拦着。”江悦说，“但查完了，饭还得我做。孩子还得我养。”
王梅英咬着牙，半天说不出话。
“您回去歇着吧。”江悦低头继续洗碗，“待会儿我把灶台擦干净，您放心。”
王梅英站在那儿，又看了她几秒，转身走了。
江悦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把手里的碗放进架子。她把围裙解下来，叠好挂在钩子上。
田田一首抱着她的腿，小声问：“妈妈，我们以后还能吃白馍吗？”
“能。”江悦说，“只要你想吃，妈妈就能让你吃到。”
她弯腰抱起孩子，轻轻拍了拍背。
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灶台上那块蒸布上。布还没干，湿漉漉地挂着，边缘微微卷起。
江悦看了眼陶罐，里面还剩两个馒头，用布盖着。
她走到门口，伸手摸了摸门框上的冰碴。冷，但没化。
院子里安静得很，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
她抱着田田站在厨房中央，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然后是邻居开门的声音。
接着，院门响了两下。
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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