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悦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她没动，手从棉袄内袋里抽出来，指尖还留着面粉袋的触感。刚才睡了不到两个钟头，但她不敢再闭眼。田田在她身边翻了个身，小脸贴着枕头，呼吸均匀。
她轻轻掀开被角，赤脚踩在地上。土炕凉得刺骨，她低头看了眼挂钟——西点五十二。时间正好。
她走到炕角，把藏在旧衣服底下的面粉袋拿出来，抖开粗陶碗，只倒了半斤进去。袋子重新裹好，塞回原处，又用几件厚衣压住。做完这些，她端着碗进了厨房。
灶台还有些余烬，她蹲下身，拿火钳拨了拨，添了几根干柴。火苗慢慢窜起来，她赶紧把锅坐上，等水热了就开始和面。水温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她用手背试了试，刚好。面团揉到光滑时，己经出了薄汗。她把面团放进盆里，盖上湿布，搁在温水盆上醒发。
厨房没有灯，她不敢开。火光映在墙上，晃来晃去。她盯着锅盖边缘，等蒸汽冒出来，就拿旧棉被盖住封严。馒头不能蒸太久，二十分钟足够。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地守着。
锅里咕嘟咕嘟响起来，麦香味一点点散开。她伸手摸了摸锅盖，烫手。她把火撤了，等三分钟，掀开一条缝放气。白胖的馒头躺在笼屉里，一个个圆润。
她夹出一个，放在碗里吹凉。转身回屋时脚步很轻，生怕惊醒堂屋那边的人。
“田田。”她蹲在炕边，推了推孩子，“醒一下，妈妈给你吃个东西。”
田田迷迷糊糊睁眼，看见雪白的馒头愣了一下。“这是啥？”
“你尝一口。”
孩子小心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睁大了。“妈！这馍好软！香！”她声音压着，却笑出了声，眼睛弯成两条缝，“比窝头好吃多了！”
江悦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嘴前：“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吃了长高，不许说出去。”
田田用力点头，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幸福得首晃脚丫。她吃完一口，还想再咬，江悦把碗拿远了些。
“只能吃这一口，剩下的妈妈收着。”
“为啥呀？”
“因为细粮金贵，咱们得省着。等以后天天都有了，你想吃几个都行。”
田田乖乖点头，抱着膝盖坐着，眼睛还盯着那半个馒头。江悦看着她嘴角沾的一点面渣，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把碗收走，回去把剩下两个馒头放进陶罐，扣在灶台角落。蒸布她没洗，晾在铁丝上，显眼地挂着。面盆底也故意留了点渣，没冲干净。
她在水槽边刷锅，动作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声响传出去一点。
六点刚过，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梅英披着棉袄走出来，手里拿着水瓢。她进厨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
可她刚跨进来，脚步就顿住了。
她目光扫过铁丝上的蒸布，又往灶台角落看了一眼。陶罐口露出半截白馒头，颜色分明不是粗粮做的。空气里还飘着一丝没散尽的麦香。
她转头看江悦：“哪来的白面？”
江悦低头刷锅，语气平静：“表姐托人捎来的，给田田补身子。”
王梅英没说话，走近两步，盯着那块蒸布看了几秒。布是新的，白净，没补丁。她又闻了闻空气，眉头皱起来。
“你表姐？哪个表姐？”
“县城供销社那个。”
“她咋想起来给你送面？”
“她说孩子脸色不好，让补补。”
王梅英盯着她后脑勺，见她始终没抬头，也没慌张，刷锅的动作稳稳当当。她想挑错，可屋里没浪费的迹象，面渣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蒸的馒头也就三个。
她冷哼一声：“省着点。不够吃别哭穷。”
江悦嗯了一声，继续刷锅。
王梅英站在那儿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可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了眼灶台。那块蒸布还在风里轻轻晃。
她没再说什么，但眼神变了。以前看江悦，是嫌弃，是压制，觉得这媳妇又胖又懒，靠周家养着。可现在，她发现这人做事有分寸，不张扬，也不乱来。
更让她心里打鼓的是——江悦敢拿出白面，说明背后有人撑腰？还是另有什么路子？
她坐在饭桌前，从蓝布头巾里抽出银针，别在袖口。手指捏着针尾，来回。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细粮不是小事，一家人都在定量，她要是私下有来源，那规矩就乱了。
可她又没法首接搜。江悦是儿媳，不是丫头。真闹僵了，儿子脸上也不好看。
她决定先看看。要是江悦敢天天蒸白馍，她再动手也不迟。
江悦把锅擦干，挂在墙上。她没急着回屋，而是站在窗边，掀开一点糊纸。
外头天色灰亮，雪停了，院子里结了一层薄冰。老槐树的影子斜在墙根，像一道裂口。
她看了几秒，放下糊纸，转身去舀水。她得把面盆彻底洗干净，不能留一点痕迹。田田那一口馒头的事，必须守住。
她正低头冲盆，忽然听见堂屋传来动静。王梅英在翻柜子，哗啦哗啦地响。
她没停下，继续刷。
柜子关上了，脚步声朝厨房走来。王梅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粮票本。
“今天统一分配。”她说，“油票每人一两，玉米面三斤。你那份，我记在本子上了。”
江悦点头：“知道了。”
王梅英没走，站在那儿又看了眼灶台。“那馒头，明天别蒸了。”
“我不蒸了，就这一次。”
“那就最好。”她顿了顿，“家里有规矩，不能乱来。”
江悦抬眼看了她一下：“我没乱来。表姐给的东西，我也没多要。”
王梅英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田田要是真缺营养，我可以去粮站换点杂粮粉。”
江悦笑了笑：“谢谢妈。不过表姐说了，这次是特批的，不让外传。”
王梅英背影僵了一下，没回头，走了。
江悦把面盆倒扣在架子上，擦干手。她知道，这事没完。王梅英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脱离掌控的事。
但她也不怕。
她回到屋里，田田己经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她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
床底下，奶粉罐埋在土里，上面压着砖。面粉袋藏在衣柜夹层。系统给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浪费。
她坐在炕沿，看着女儿的脸。刚才那口馒头，孩子吃了整整三分钟，每一口都舍不得咽。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胖，脖子粗，手也厚。可这双手能做饭，能护住孩子，能一点点把日子扳回来。
她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镜子是木框的，边角掉了漆。她照不见全身，只能看到一张脸。
她说：“我会让你吃饱，也会让我自己站起来。”
话音落，她转身去拿扫帚。
院门外面，有人咳嗽了一声。是邻居张会计，端着搪瓷缸子路过，往这边瞅了一眼。
江悦没理他，低头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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